第一部 神
當我醒來的時候,淵面幽暗,我感覺渾身疼痛,並暈眩。尚有記憶的最後一個景象,是這樣的:有整座斑橫的珊瑚山,光泡如水母,簇擁著一團巨大的白影,自極遠處,向我迴游而來。在一瞬刻裡,祂便靠近了我。抵著急流,我勉力睜眼,睹見了祂山壁般黑沉嶙峋,而無比龐然的背。我又睹見著祂腹間,波浪狀的表膚,上面有繁複廣鋪的眼瞼,有張有合,張開的如星辰,合起的如礁石。我於是,就那樣驚惶了許久。直至風暴終究漸漸地,離走於我的意識之際,我本欲開口,想要求問,祂是怎樣感受這片星空的,在這不可能更為恆遠的寂靜中。
或許,這樣的景象,早已發生過無數次了。只不過是,每次當我睡著,便會不自覺地忘記,忘得乾乾淨淨。不僅是這場相遇本身,我感覺自己,還會忘記更多的事情,我自己是誰,是從哪裡來的,這具身體的每一部分要怎 樣操作,諸如此類,我都將忘記。然後,當我再次醒來,我會挾帶著上一次睜開眼的時候,所看見的最後一個畫面,就好像剛誕生的嬰雛,在海的至深處,重新習認這個廣邈世界的一小角落,隨浪濤推擁,徐緩地浮近水面,長出四肢,仰頭指向繁星。
最初,總是在空氣沒那麼灼熱的時刻,我才會淋漓地,動用雙腳行上岸邊。有時,天上會有月光,間明或暗,我在牠底下晃搖身軀,將泥沙盡量甩落。有時,天會下雨,那就更方便一些,只需要坐在礁石上,任雨沖洗,一切即會簡潔得如在海中。我發現,若我躺在岸上,時間總是變得很短暫。但即便那樣,我會把握著夜晚,嘗試認識星座,將光度不一的天體,以無數種方法連起、區分,又再度連起來,那種動作,我感會,就像嘗試認識自己的前生那樣。
後來當我漸漸慣習了太陽,即使是白晝,有時也會在岸邊坐上一陣。只是那些時候,我總會覺得無趣,甚至是厭惡。因為,除了離得海洋更近,太陽,這顆星,與其他繁星毫無差別。但每當牠翻過山,照及海面,本來的星辰便要躲匿起來,再不容我所見。這使我漸漸覺得,太陽是一種絕黑的假象,牠掩蓋了天空的臉容。明明在夜裡,繁星再多、再璀璨,也遠遠少微於牠們之間,也不會破壞,那些深幽的間隙。牠們更為謙卑地眨亮,像是曉得,當自己的光穿越時間,傳抵這片海面時,牠們本身就早已消逝了。
從那陣,我也並沒真的想明白,如果牠們理解自己的短促,何以仍要這麼彆扭地,盡量顯得可見,且又如此赤裸而沉默,以供人說明。
我還會記得,在後來的世景,尚未潦草建成的最初時刻,我遇見了祂。那是災異即將到臨的日子,我沒再看過海,雨也沒有從天上降下,已經很久了。我直如屍體不動,癱臥在陰暗的石窟裡,感受風的方向,如此沉靜,以至於猜想自己,就是從那陣開始得了熱病。常常,我會滿眼昏花,那些僅有可見的景物,總是不受控制地,自動化開成燼。我感覺像失卻了晝夜,亦再難辨別,自己究竟是酣睡了,抑或醒著。
是一回,我從熱病的煎熬中起來,做了第一個夢:我離遠睹見一道人影,在水中行走,因為浪的緣故,我無法辨清他的容貌。不知為何,我很想向彼方探近身軀,逐漸傾斜著,只為把他看得,稍更廓清一些。直至,我感覺到水,就如此冰涼地漫過我頂,當有一束光箭劃過水面的聲音,我便知道,自己忽爾變成了那人。水中龐大的重力,一下子將我拽降,眼邊流過無數玻璃似的細小氣泡,莫名其妙地躁動,像圍牆、像風窩向內攏密,把我環繞,也使我感覺像流過了星塵。當中,我恍惚再一次看見了那白影,於是一瞬之間,我就被擊投在海的深淵裡。
不知過了多久,我確確切切地,看見了被浪潮沖上岸的,蒼白發漲的肉身。從彼遠處,橫經一大片沙漠,有一人朝我徐緩走來。我認得那身裝束,頭戴草冠、身披麻衣,在日曬之下像是透風那樣,綻映出琥珀色的雙眼,我總感覺,自己是認得他的。他來到我的跟前,忽以一種相類是跪拜的姿勢,俯伏在我死去多時的骸軀上,輕撫我額角那坨結滿鹽晶的髮,然後,吻住了的嘴唇。我並不能夠理解,那動作意味著甚麼,但看著時,我感到了哀傷。如果此般死滅,乃是我肉身的命,旱地上,我僅存的心,又該所向何方:在最起始,我便尋求,直至世界的末了。
傍晚,一細片暗紅色的雲,從遠空飄來。至雲趨近,漸漸像血潮那樣瑩亮,定住了風,祂雙足,便重新沾及了礁石。當冷硬的觸感,再度漫過胸膛上那道傷疤,前一次醒著的記憶,終於歸返於腦海之內。那時候,早已無法辨認任何物事,曾決意背向整個世界,緩拖著步伐,晃晃跌跌的步進,那沉黑地翻湧著,無際的浪裡。祂借了風,以供自己暫居,一邊沉降,一邊仰視著最後的星叢,彷彿在那更裡面,認出了自己。
也許是,天將要亮了。篝火漸微,暗影在映照裡,只剩餘一張無比模糊的臉容,嘴唇輕顫著,彷彿在喚呼祂的名字。然而昏聵,乃是成為神明的代價。故彼,祂轉頭望向身後,最荒遙的岸際,赫然目睹,那動作猶被永恆地剎定,祂自己靜止的肉身。從此以後,祂便長久說不出話來。
雨於是滂然降下;而時間,亦總已如此將我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