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紅十歲那年,一個少年進入了她的生活圈子。
新來的房客就在她們母女板間房的隔鄰,那也是個約莫五十來呎的房間,不比李芳紅母女的房間好到哪裏去。
新搬進來住的兩個人,是母子關係。
那個少年的母親的年紀,跟李芳紅母親的年紀相仿。少年跟李芳紅的年紀,看來也相仿。
無論是母子或母女,看來都是單親家庭,兩個小家庭看來就有很多相似之處。
是不是這就意味着,上天給了他們幾近相同的命運,就作了有意安排,最終讓他們居住在一板之隔的地方?
自此以後,兩家人居住了很多年,好像是除了這兩個房間,他們就再也找不到更適宜的房間住了。
而且讓人看上去,兩家人都好像在等待着甚麼,由於必須等待,就必須守護在他們各自的房間裏。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母親們都在等待着孩子的成長。要把他們拉扯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無所長的母親能掙得了多少錢呢?日子就必然過得拮据了。未來面對的是很多不穩定性,因而就得有耐心,很多事情都得容忍,不動聲息地守在一個小小的地方。
無論怎麼說,最艱難的日子都算是過去了。
女孩子比較敏感,也許也比較成熟,已經懂得幫媽媽做些家務了。
那男孩還不會,為人木訥。
李芳紅第一次見到少年,是在中午放學回家的時候。原本空置的,一直在招租的隔鄰板間房,已新按了一張床。
床沿坐着一個少年,木呆呆的。床沿就在房門口,不必探頭探腦,一眼就看到了。
昏暗裏靜止不動的身影,給了人沉鬱的感覺。
李芳紅對這位少年的第一個感覺,後來的事實證實了竟然是這麼精準。
這位少年,真的跟他的名字一模一樣。他叫天順,天生就很溫順。姓嚴,好像是嚴父或嚴母養成了他這副樣子。當然不是,他的個性真的天生就是這樣。也許他的父母為他取了這個名字,也含了一層意思,上天保佑,讓他一生過得順順利利。父母祈求「上天應允你一生過得順順利利」。
那時的窮等人家還能怎樣?終日在忙碌,稍為緩一口氣來的時候,立即想到的就是祈求上天。
幾天之後,李芳紅才算看清楚了嚴天順的樣貌。
後來,當他們結成了夫婦,一切都不再是秘密,她計算得出他的年紀,當年他正是十二歲。十二歲在她的記憶裏就變成了很特別的年紀。十二歲之前,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一片空白。十二歲之後的他,倒是一點一滴,都沒有逃過她的雙眼。
對十二歲之前這個少年毫無了解,就只能憑着他的外貌的一點一滴,來了解。
十二歲就已相當高大的身材,叫她畢生難忘。十二歲的高大,足以把她所有的視野都遮擋住,以至她所能看到的,也只有他。這樣的感覺一直支配着她的一生,把她的一生都填得滿滿的。
如果沒有這麼一個少年突然闖進自己生活裏,她也是會靠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跟另一個陌生男子結合了吧,那又會是怎樣的感覺,怎樣的人生呢?
除了他的身高給了她難忘的記憶,就是他黧黑的膚色了,就像他在十二歲之前都是在陽光底下的山野曬着。然後,突然就跑進了昏暗而又狹窄的小房間裏。突然的轉變,叫他整個人感到不安,變得木呆呆的。
這個想法也真不錯,他確實是剛剛從陽光充沛的農村來的。
然而,這種黧黑在李芳紅的感覺裏,卻像是一道閃耀的光束,一下子閃進了她的心裏,產生愉悅的感覺。
這種黧黑代表了健康。是濃縮的陽光。
看上去像頭小牛犢,比別人都要來得健壯,為人卻又很靦腆,醞釀出很特別的氣質。李芳紅看得出,這位少年一見到生人總是束手無措。
李芳紅在暗處,把這個新來者看得一清二楚。
這種性格的人,無論他長得有多高大,都是會很敏感的。
這個敏感少年看都不敢看她。在這樣狹窄的地方,總會有碰面的時候,而他總會很慌張的閃避。
像一頭馴鹿要逃離被獵殺的範圍。
這倒引起了李芳紅特別的注意。
李芳紅對嚴天順的一切注意,當然是不動聲息的。
因為是不動聲息,觀察到的,就特別容易進入內心,成了終身的記憶。
3、
少年開始在陌生的都市,過起他的日子,日子平淡得比白開水還要平淡。
那時候,窮家孩子過的日子,某些方面是很相似的。
譬如,大人固然白天要返工,設若晚上不必加班,有了點空閒,也會拿些外發的手工在家裏做。
做外發手工,除了可以幫補家計外,大人其實也有另外的盤算:讓孩子多做手工,手腳就會勤快。窮家孩子總是要早點出去謀生,勤快正是打工人仔的基本條件。一個人勤快,就較少討人嫌。在那個時代,這是為人父母的,操的一份很叫人哀傷的苦心。
當其他具有優越條件的孩子,在這樣黃金般的日子裏,練的是腦袋,努力去掌握知識,窮家孩子練的是手腳,為的是日後的生計。
這很符合當時的社會狀況。市場需要大量的廉價勞工,當然,培育少數精英也必要。
4、
在這樣平淡的日子裏,如果不是發生了一件事,秉性都敏感而靦腆的李芳紅和嚴天順,大概在他們二十來歲的適婚年齡,婚姻都會按着他們母親的安排,然後,各自走上人生道路,把這段一起生活過的日子忘得一清二光。
因為他們之間連交談一句話的膽量都沒有,這樣,日後他們各自結婚生子,偶然在路上相遇,似曾相識,也許也會客客氣氣地招呼一聲。好奇地張望一下,觀察對方可能會有的滄桑。頂多如此而已。
近在咫尺的兩個互相愛慕的人,因為他們在傳統生活環境所培養出來的性格,要建立聯繫,有時反倒像是隔了千山萬水。
其實發生在他們生活裏的那點變化,是很小很小的。
一般來說,可以說是微不足道。
一天,李芳紅發現,嚴天順住的小小房間變了樣子,那是因為房裏原有的那張床不見了,改而新擺放了一張碌架床。有了這張新的、高而大的睡床,原本就相當狹窄的房間,一下子就像被填得半點空間都沒有了。
房裏還添了個新住客。
天順就搬到了碌架床的上格。
李芳紅第一次看到的新女房客,看似是個性格開朗的人,喜氣洋洋,笑容可掬,這是比較少見的,樣貌比起其他師奶都要顯得年輕。
但她的年輕,是要跟其他因日捱夜捱而顯得很憔悴的母親們比較,才會顯示出來的。新女房客還有一份母親們所沒有的氣質,或許因為她略通文字,整個人就顯得優雅得多。她的身段也顯得頗為圓潤,卻不是臃腫。最難得的是,她有種罕見的親和力。她的到來,一下子把一向偏於沉鬱的氣氛,搞得活躍了起來。
就像在一個黑沉沉的夜晚,突然多了一支蠟燭,雖然發出的光線也很微弱,卻足以讓周圍都一下子光亮了起來,都變得有點不同。
總之,她的一舉一動,都非比尋常。
這位似會閃亮的女子所不知道的是,她的到來,讓嚴天順和李芳紅的關係,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影響了他們的一生一世。
當然,這樣的變化,除了李芳紅和嚴天順,是不會有其他人覺察到的。
沒有人覺察,就允許他們有個從容的發展期,而這個發展期既是這麼長,讓他們有充分時間醞釀,必定會開花結果,水到渠成。
僅僅是一張很尋常的碌架床,憑誰也不會聯想到其他甚麼,但對天順來說,卻是產生了很奇妙的作用。
十二歲的天順爬上碌架床的上格鋪,就像從山腳登上了山頂,他突然感到世界大得多了,視野也寬闊得多了。
沒有天順的經歷,難於窺探到他此刻的心情。
在還沒有這張碌架床之前,他是跟母親擠着睡在一張狹窄的單人床上的。
晚上,母親用呼吸和體溫溫暖着他,日間,則感到一面牆壁和三面木板包圍着他。這樣的環境,倒使初來乍到的他,有種安全感。
但這種在陰暗的小小角落裏產生的安全感,很快變成了侷促感。因為在他這個年齡,無論在心理上或生理上,都在迅速成長。
爬上了上格鋪,天順驟然發現自己擁有了一片新天地,是獨立的。空間依然是狹窄的,依然是在小小的房間裏,感覺上卻從未如此廣大,簡直是可以飛翔了。
這是在被極度束縛之後,突然得到解放而感到自由自在的一種感覺。從下格搬上了上格,差異不是小得毫不惹人注意嗎?他感覺到的變化卻可以這樣巨大。
不過,真正叫他難忘的,卻是一種有生以來第一次遇上暈厥的感覺。這很像一個人登上了峰頂,突然一道光閃了過來。抬頭一望,暈黃的旭日正冉冉升起。無比柔和的光線照了過來,不但不強烈,而且溫柔極了,那是人世間最美妙的仙境。
一個人能為一件很美好的事而暈厥,那是世間最美妙的事了,一生人也未必可以遇上一次。
一個人能輕易就登上仙境嗎?
為甚麼會有這樣的暈厥感?天順在他的上格鋪,看到了當時十歲大的李芳紅。
李芳紅是正冉冉升起的旭日,無比柔和的光線就是她的眼神。
這是天順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形下,真真正正第一次,正眼看了小紅。正是因為突如其來,也許是驚愕得發呆了,才會在那凝住的一刻,定睛望着她,真的遠遠超出了自己的膽量。
就是在那一刻,李芳紅定格在他的腦海裏。在婚後的日子裏,彼此間少不免會有點爭吵的時候,如果及時地憶起李芳紅在他腦海裏的這個定格,他會覺得自己很好笑,原就是那麼美好,已擁有了,還不滿意嗎?
天順於是就會跟着想,要是心裏有不舒服的感覺,都是生活艱難惹來的,要是有跟妻子爭吵的力氣,何不讓大家多點喘息的空間。
天順就會極力調整自己的心情,這樣的情緒急轉彎不容易,但是又想到,再也不能無謂地互相傷害了,就努力讓自己裝出個笑臉來,平息小風波。
定格在他腦海裏的李芳紅是怎樣的呢?天順當然記得很清楚。
天順攀上碌架床,李芳紅大概是聽到了一點動靜,昂起頭來。
天順其實只看到李芳紅的一對眼睛。在陰暗的小房間裏,李芳紅的整個面孔是模糊的,只有她的雙眼是亮晶晶的。
看到的果真是亮晶晶的嗎?也許也不過是心理上的感覺。平日不敢望她,只是一直感覺到李芳紅的眼睛一定是很明亮的,就像陽光一樣的熾烈,所以永遠不敢直視。一旦突然看到了,不加思索就認定,就是這樣。但亮晶晶的明眸裏,透着童真、溫柔,不會傷害人。
從此,這就是兩個人共同珍藏的秘密。這個秘密隨着他們的成長愈來愈大,裏面的內容愈來愈豐富,他們就共同擔了一份既有絲絲甜蜜,又有幾許興奮、喜悅的緊張。
這樣的情懷就特別容易儲存在記憶裏。
這裏必須解釋一下,當時的板間房,用木板間隔,並不是間隔到天花板。因而,坐在碌架床的上格鋪,高於木板間隔,可以望到鄰房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