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輝楷文學評論集》略談
緣起
蕭輝楷先生在生時,未能認識,無從說起,今為其文集編輯的朋友,請我在此為作品寫點讀後感想,能不從命?
蕭先生生平服務的機構,友聯出版社也。是以我認識的前輩林悅恒先生,跟他是同事,通過林先生,我略知蕭先生生平之一二。
還記得當年我讀小學時,已經跟他主編的《友聯活葉文選》打交道:每個星期,國文老師講解文選一篇,就這樣,我的文言文水平,就靠這一篇篇的《活葉文選》,奠定了我的語文基礎。今天,林悅恒先生告訴我,蕭先生對文選的編寫,功勞不少。文選中一系列的古文、詩、詞,不同朝代的名篇,都是他的團隊精心編寫(從註釋到白話語譯到通篇剖析)而成。
蕭先生的文化貢獻不止於此,今經藝發局批核,獲得資助的這本遺作,亦得以出版,讓我們可以透過他的作品,認識這位總編輯的文學造詣,此亦人間快意之事。
我從林悅恒先生得悉,蕭先生為人剛直不阿,是非分明,嫉惡如仇,酷愛文藝,余細閱其文,深以為然。細賞之餘,還覺得他是一個憤怒的青年、中年、老年,沒有這份憤怒,他評論的五四文學作家,就不可能寫得這麼有份量了。
他讀五四名家的作品,頗跟一般研究者有明顯差異。在他的筆下,沒有和稀泥,而是尖銳不留情面的解剖,穿外衣也得脫下,五四作家群在他筆下,似乎另有一個不同的面目呈現出來,而且還可發作深入思考。
這議論滔滔的五四作家評論,作者選取了李廣田——一個絕非光芒四射的作者,他寫的散文無偉構、無巧思、無博識、無卓見、無邃境,乃至沒有任何足堪使人奪目神搖的葷詞麗句,然而他有他的「手實」與「結實」……他選了李廣田〈到橘子林去〉作為作品實例,叫人信服。
然後他寫沈從文,則以《蕭蕭》為例,闡釋沈從文的獨特風格,運詞構句的簡練、意象運用的出神入化。
他寫老舍,以〈微神〉的寫作結構製造了「時空交錯」的效果,非常顯現的特色,叫人佩服。
他寫巴金,以其〈煤坑〉剖析巴金擅寫「情緒的培製」,故事經營並非他的重點,他的創作意圖在寫出社會的煽動、情緒的焙製!用以配合小說〈煤坑〉的礦工面對「活埋」的恐怖。〈煤坑〉一個短篇,欠缺情節、動作的「煤礦生涯」,以速寫帶出,直壓得人透不過氣來。至此,暴露醜惡又不是蕭先生引為金科玉律的,他不以「暴露醜惡」為善,蕭先生的文藝觀絕非「暴露醜惡」,他追求的是善,是改造社會、改造人生!
論冰心,蕭先生認為冰心念念不忘要用小說來說教,在〈超人〉中,冰心塑造(捏造)了兩個人物來直接在對白中「發表演講」點示主題,伎倆有幾多於此可見。
蕭乾的〈珍珠米〉,在蕭先生眼中,說是一些短小精悍的論文,不如說是一些短小精悍的散兵游勇吧!在先生評價下,蕭乾長篇小說《暮之谷》,只能是一部相當俗氣的師生戀小說,也可以說是一部數十萬言的臃腫的「散文」而已。至於〈珍珠米〉,此本散文集是蕭乾對英國人一段又一段的厭煩,感到絮絮叨叨的牢騷,蕭先生這一篇散文還算是一顆渾圓無暇的珍珠米,絕非一般「前言不對後語」的一些現代散文。
許地山〈春桃〉的評論,給予許先生一美好光華——一種溫和如玉的神采、可親的君子的光采。
許氏的〈春桃〉,在蕭先生的評價中比較特出:他指出許地山在春桃的寫作技巧已臻某種圓熟境地!為此,蕭先生特別為他這一判斷細細地在藝術水平上逐一細論,他的結論是:「自平凡中見機巧,自真實中出詭奇」蕭先生認為是藝術上圓熟的表現,而且通篇能自然透出淳樸典雅的溫暖。
無論如何,許地山的〈春桃〉,可說是得到蕭先生的高度評價,但這作品唯一的缺點,先生特別表示:〈春桃〉缺乏了作為小說之血肉的「紙上戲劇」的質素,可見他的對文類的執著,作為小說創作,戲劇性是頗為薄弱了的。
至於蕭先生論作品,重中之重的,可以說是細論徐訏的力作了,《江湖行》、《風蕭蕭》、《悲慘的世紀》是徐訏三大作品,他特別推祟《江湖行》。
徐訏先生在一九六八年第一次任教香港的大學,當時中文大學還未完全遷入沙田,筆者就讀新亞書院,在農圃道上課,有幸中文系請得徐訏任教一科「小說創作」。我選科後,才知道他並沒有教我們寫小說,只是泛論一下新文學各派論爭的觀點。好生失望。但卻乘機讀了徐老師不少創作,獲益良多。
回頭再論徐先生的創作,蕭先生認為《江湖行》是徐訏的代表作。他這樣論述徐訏《江湖行》這部大作——作者表面上在寫的似是一個奇情故事,骨子裏都顯然具有「要將近代中國的風貌與律動凝為某種長卷浮雕」的莫大野心。
根據蕭先生的評述,徐訏在小說中,插入不少獨白、自剖、哲理、社會觀,還有不少參禪証道,勘色了塵,有意識流有存在主義式的閃爍與點綴,作者說:「最後幻現出一部中國式的現代派哲學小說。」
《江湖行》一書,非比尋常的作品,用蕭先生的話去說:「縱有如許瑕疵,我們卻仍不能否認《江湖行》之為一部難得的精心傑構。」
對於這部作品,蕭特別評價了這部大小說的幾個特點:
其一,是作者爐火純青的文字功力,徐訏的文字,在這篇大作上,寫景和用字一力千鈞。其二,是篳路藍縷的史筆境界。
我同意《江湖行》是徐訏先生的力作,也是他一生對現實中國社會的個人投射,然而真實的中國歷史並非如此走。中國社會的變遷果然巨大,最後也從紛亂雜離中脫胎換骨,中國社會走上今日安定繁榮的道路。但蕭先生的政治不同,他的取態跟徐先生一致,蕭先生評《江湖行》的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
將——「半個中國的二十年急劇演變」全部融入一個名士美人的風流故事之中,而且居然大致給辦到了的那種史無前例的成就。
從「風流故事」格局而言,作者誠然缺乏應有的種種粉膩脂香,但從「時代史詩」品味而言,作者以不到六十萬字的篇幅,靠了「故事具相」的無可奈何的犧牲,卻總算已將「陷共前的現代中國全貌」之風韻神情大致具相化了——作者就憑藉幾個男女的離奇遇合,引導著讀者從北伐以後的休養生息(農村的安樂與都市的繁華),逐次瀏覽了城市的左傾學運,鄉區的共黨鬥爭,以至抗戰初期的轟轟烈烈與抗戰後期的消沉混亂……雖說是走馬看花而兼霧裏看花,「現代中國」的基本輪廓總算已是躍然紙上的了!
蕭先生對於徐訏力作給予最高拜服,認為這是徐訏的代表作,這部小說當然值得我們後學一輩認真學習,至少,我讀畢全書,也深深為徐訏行文的功夫——流麗見文采,深深拜服,一本六十萬言的小說,處處活潑,生動的文字,可不是一般作家可以達至的。
不過,蕭先生認為此書有史筆境界,我卻有所保留,水平是否如此之高?蕭先生為老朋友添上了高度的稱頌,恐怕也是可以諒解的吧。
黃子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