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金庸去世一周年
上海小李捎來微信,問起日本武俠小說《柳生一族的陰謀》作者松永弘義生平,他在上海遍查不獲,乞教於我。嘿!以為我是日本通,實則一竅勿通,只可說是半桶水,什麼都沾點兒邊,惟獨松永弘義倒是聽說過的。七三年秋,日本推理小說評論家權田萬治告我讀日本時代小說,松永弘義絕不可缺。那時候我只知道柴田鍊三郎和山田風太郎等幾個時代小說作家,我迷前者的《眠狂四郎圓月劍》,連看幾冊難釋手,整體結構不比金庸,個別場面詭秘奧奇,幽森玄妙,別有勝處。由於權田君的推薦,我特意跑到慶應大學圖書館。館員滿臉歉意道:「不巧得很,書剛借出去了!」為免我失望,教我選看《葉隱》,說是同級小說,甚或更好。我從書架撿得,坐在長椅子上,就着秋陽,讀了一個下午,勉強看完(原諒我,其時,我只唸了半年日語,程度有限。)大抵明白,對忍術生了興趣。七四年回港,承林念萱先生介紹,替張徹寫劇本《五毒》,素材即取自《葉隱》一書。葉隱,隱於葉間,是忍術的一種。國人多以忍術神秘莫測,夜間能辨物,清朗如白晝,法力無邊,謬矣,忍術不僅不神秘,且合乎於科學精神,如擲霧丸隱身,當跟今日煙霧彈相仿;水上飄,一腳踏扁木,倚水而遁;轉身投鏢,見血封喉,中國古時書典早有記述,何神奇之有?可一經東洋人手,脫胎換骨,腐朽變神奇,嘆為觀止。再說松永弘義吧!佐賀縣人士,二〇一六年方去世,活了八十八歲,日本大學法律、歷史系畢業,寫武俠小說只為娛樂自己,主攻歷史學,著作頗豐,影響深遠。《柳生一族的陰謀》七八年經深作欣二拍成電影後,小說以電影鳴,風靡日本,作者之名則不顯,至少跟彼同期的金庸、梁羽生要比他幸運得多。
人人以為梁羽生、金庸是新派武俠小說始祖,只說對了一半,在他們之前,其實已有新派武俠小說,這便是高旅(邵慎之)以牟松庭筆名撰寫的《山東響馬傳》(與民國姚民哀的小說同名)。五十年代初,高旅筆耕不輟,《商報》創刊,總編輯李沙威約寫武俠小說,就交上一篇《山東響馬傳》以饗讀者。高旅非山東漢,緣何會寫山東響馬?高旅自述云──「我無意中看到報紙上的娛樂廣告,新馬仔出演山東響馬,靈機一觸,用此素材、寫成小說供《商報》。」李沙威無異議,小說刊出後,未能引起預期的哄動。老朋友羅琅析道:「讀過高旅作品的人都知道高旅文字風格欠缺浪漫,雖然題材略新,但橋段還是很傳統的。」除高旅外,還有江一明(顧鴻)的《珠海騰龍》,彼以此清還所有債務。迨金、梁冒起,高旅登時給比下去,意興闌珊,下堂求去。金、梁的武俠小說,借鑒外國小說《牛虻》、《基度山恩仇記》、《三劍俠》的寫作技巧,添上愛情浪漫,招引了大量讀者。我看過高老兄的《山東響馬傳》,風格接近梁羽生,文筆不俗,獨欠靈巧,惟高之不靈巧尤甚於梁,如此安能立足於武俠文壇?還原翰林子墨更足逍遙。
五十年代中期,金庸跟《大公報》政治立場相悖,另起爐灶,五九年五月二十日創辦《明報》,他的武俠小說更上層樓,讀者倍增,受歡迎程度,駸駸然凌駕梁羽生之上,左派文人大為厭惡,群起攻之。九十年代有人將金庸跟魯迅、茅盾並列,引起爭論,不說魯迅,金庸確然在茅盾之上。金庸小說洛陽紙貴,除了香港,東南亞各地報章爭相刊登。足見金庸小說,魅力無法擋,左派詈罵,人當耳邊風,睬你是傻子!小說初時由鄺拾記輯成薄薄一冊發行,後轉交上海書局。金庸拍檔沈寶新親送樣本要求主發行部的羅琅訂書,欣然接受,每次去貨,數以百計。後來交由三育圖書文具公司發行,封面白底紅字,內附繡像一幅,十分醒目。《明報》成立出版社,金庸小說統歸旗下,哈公主政,發行折扣高至八折,大店賒帳,小店現金不送貨,條件苛刻,登門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