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瀟含是個樂天派。在她看來,人生的意義,「就是那些短暫而真實的快樂咯」。把一截截短暫而真實的快樂拾掇一下,形成文章,便有了這本《無盡的遠方》。
「無盡的遠方」,出自魯迅先生的一段話:「無盡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用來作這本書的書名,很貼切。因為書中寫的都是時瀟含作為交換生在法國學習生活一年中的所見、所聞、所感,其中的人和事,都與這個1999年出生的女生直接相關。時瀟含出的幾本書,書名都挺值得說道。她的上一本專談飲食的書《我有所念食,隔在遠遠鄉》,就是化用了白居易的詩句:「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沒想到,白樂天先生竟如此前衛,「遠遠鄉」「深深腸」這等詞句,放到今天也不失時髦,也不知唐朝的老嫗聽過之後,會作何評價。不過,給時瀟含的書作書名,倒是挺合適。
如今,出國留學的中國學生多了去了,寫的書也不算少,時瀟含的這本新書還有甚麼看頭嗎?我覺得還是有的。起碼內容很有趣,還有就是文字很通透。
時瀟含讀書的法國里爾政治學院是培養法國公務員的地方,據說名頭不小,排名在「法國總統的搖籃」巴黎政治學院之後。然而,一年中她在學業上有甚麼長進,獲取了哪些新知識,這本書裡基本沒寫,貫穿全書的關鍵詞只有一個—旅食,就是吃喝與遊玩。這一點,從全書四輯的篇目上便可了然。第一輯收錄的文章題目依次是:「多久能到里昂」「在里昂喝酒」「在里昂逛菜市場」「在Lentilly和法國人過週末」「在Thomas家吃法餐」「讓食物裝點里爾的夜空」「波德萊爾、爛餛飩和我的朋友們」「平安夜吃飽之後」「意麵形狀的里爾生活」「二月裡我蹭過的飯」「如何浪費我一文不值的時間」。從文章的題目可以想見,這本書的內容未必很勵志,但是足夠有趣。吃飯本身就是一件愉悅的事情,而時瀟含又是帶着快樂的心情訴說着這些經歷,相信讀者也會感受到這種快樂。
在這本書裡,時瀟含談到的食物都很家常,沒有甚麼珍稀的食材,也沒有甚麼複雜的烹飪技法,然而,就是這些簡簡單單的吃食,經過她一番細緻精到的描述,頓時顯得有滋有味。她這樣寫烤土豆:「沒有甚麼能媲美土豆,即使我櫃子裡的土豆爭先恐後地發芽了我也還是要這樣說。只要稍微烤一下,淋上一層輕盈的醬汁,土豆內斂又若隱若現的味道就散發了出來,讓人恨不得咬上空氣一口。烤土豆最大的秘訣在於不要削皮,溫度會給它焦脆的口感,還有在牙齒間掙扎時的小聲尖叫。」「在牙齒間掙扎時的小聲尖叫」,這是種甚麼感覺?我努力想像了半天,還是不得要領。看來,烤土豆吃得還不夠多。類似的描寫,書中還有很多。
時瀟含的文字很好,對此評論家已經說了不少好話。和上一本書相比,時瀟含的文字似乎更加平實,也更加內斂。她和熟識的法國男孩鬥嘴,因不夠伶牙俐齒吃了虧,哭了鼻子,她也只是淡淡地說,「眼睛上又蒙上了一層霧氣」,不帶一點煽情。她到比利時的一個小鎮遊玩,房東的一個小女孩十分可愛,嗒嗒嗒地帶着她在大房子裡到處轉悠,用她一句也聽不懂的荷蘭話進行講解。在他們做飯的時候,她還一直在廚房裡轉,直到吃了五個草莓才滿足。文章的結尾是這樣的:
「第二天離開的時候,房東的小女兒『嗒嗒嗒』地跑過來,牽起我的手親了一口,『嗒嗒嗒』地衝進了在廚房做飯的房東背後,探出頭來偷笑着看了我一眼。
「我不想走了,我不想努力了。」
為甚麼「不想努力」了?讀者從閱讀中自會得出答案,再做解釋便是廢話。留出空白,給讀者以填補的空間,可以讓文章更耐讀,這是一個作者文字成熟的表現。
時瀟含的文章很有畫面感,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這大概與她喜歡拍照有關係。她玩兒攝影,段位相當高。前一段和她吃過一次飯,完了她說要去圓明園拍照片,隨身帶的兩部相機,有一部居然是中畫幅,還是使用膠捲的,看得我一愣。這種古董相機很少有小姑娘玩兒,用起來很吃功夫,要手動測光手動對焦,膠捲和沖洗費用也挺老貴的。用這種相機拍照,自然不能噼里啪啦亂摁一氣,要一張一張算計,認真構圖,仔細對焦,儘量一次拍出理想的作品。否則花錢老了去了。寫文章其實也是一個道理,要珍惜筆墨。對此,時瀟含的體會應該更深切。
時瀟含寫吃喝,寫遊記,讀起來都很有趣。但是在輕鬆靈動的文字下面,也能體味到她對一些複雜問題的感觸,比如人性的善惡,比如中外文化心理的差異,她將這類感觸融入自己的經歷之中,不加評論,不做褒貶,只是引發人們的思考。
比如說,在法國讀書期間,時瀟含參加了一次由幾個熟悉和不太熟悉的法國人組織的滑雪活動。在這些滑雪老手不到一分鐘就滑下來的雪道上,她花了一個小時才慢慢挪動下來。結果,這些在雪地裡等一個多小時的法國人,非但沒有一點抱怨,還給了她各種表揚,其中一個人居然說她很了不起,本來需要兩個多小時的滑程一個小時就完成了。這種誇大其詞的讚美,未免太不靠譜,但是能讓團隊的氣氛更融洽,誰說就一定不好?時瀟含參加這次滑雪活動時,剛剛從國內回到法國,當時中國已經出現了新冠疫情,法國的巴黎等地也有了病患。這些法國人對此心知肚明,但是沒有一個人主動和她說起過新冠疫情,大家在一起活動一起吃飯也沒有任何防範措施,還不讓這個陌生的中國姑娘平攤飯錢。當她和其中一個熟識的男孩在寒夜中談起疫情時,那個男孩吐着白氣回答說:「這不是能擔心的問題呀,你已經來了,對我而言是值不值得的問題。」接着就引開話題,指點她去找尋夜空中的北極星。以如此輕鬆的方式結束一個如此嚴重的話題,大概只有法國人才做得來。
這些法國人對待疫情這種大大咧咧的態度,對於抗擊疫情自然不甚有利,但是他們在言談舉止中所蘊含的對於一個外鄉人的關愛和體貼,是不是值得尊重呢?他們多年形成的為人處世的準則,我們是否應該多一些理解呢?世上許多問題,本無標準答案。對於時瀟含這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來說,能夠意識到問題的存在,已經可以了。時瀟含的這本書,有一輯是談她在法國出現疫情後的生活的,這種親身感受,遠比我們隔着電視屏幕看到的法國,要真實得多,很值得一讀。
時瀟含讀的雜書可真不少。在她的文章中可以窺見一二。她在里爾時,為了解饞,居然能翻騰出這樣一段話:「遇雪天,得一兔,無庖人可製。師云:山間只用薄批,酒、醬、椒料沃之。以風爐安座上,用水少半銚,候湯響一杯後,各分以箸,令自筴入湯擺熟,啖之乃隨意各以汁供。」還不註明出處。
這段話出自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有專家認為這是中國關於火鍋的最早的文字記載,比起成吉思汗大軍征戰中用頭盔煮肉創造出火鍋之類的傳說,要可靠得多。只不過文中提到的所涮之物並非牛羊肉,而是兔肉。這道菜還有一個動聽的名字,叫撥霞供。《山家清供》雖說也算中國烹飪典籍,但知名度遠不及《隨園食單》《閒情偶寄》等書,頂級老饕才會翻閱,我也是當年為了寫文章才翻過。時瀟含居然讀這類書,真不知道她的腦子裡都裝了甚麼東西。有這些雜學墊底,寫出文章來自然更有嚼頭。
如今,時瀟含已經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和知識出版社的重點簽約作家,先前出的兩本書賣得都很好,多次加印。出版社的編輯們早早便將年紀輕輕的時瀟含納入麾下,確實很有識人眼光。只可惜,這些大編輯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比如非要我給時瀟含的新書寫序。我雖然很喜歡時瀟含的文章,有時看着看着還會噗嗤笑出聲來,但是要從中總結出個一二三來,做出甚麼理論上的昇華,卻着實不會。萬般無奈,只好寫兩句讀後感充數。好在時瀟含的作品就擺在那裡,我的瞎白話兒並不會影響其閱讀價值。就此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