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角光影與香港文學記憶
一 前記
我把潮黃了的《香港街道地方指南》從記憶的抽屜拿起來。
1989年通用圖書有限公司出版。封面照片居然有貝聿銘的銀竹指天,俯首笑對不遠的霍朗明(Noman Foster)的現代主義鋼筋和輪齒。這一年五月,啊,我記得。和半城的人我在街上走過。
把地圖攤開,我記得英皇道上叮叮而行電車。向西,它指向我和半城人的跫音。向東,它盛載過我十年記憶中春秧街市的生猛鮮活。我在北角住了十年,直到我被流放到清水灣為止──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我在鍵盤上敲出了「我記得」,但為何記憶只活在地圖?地圖上,一頁一葉,枯黃了的百福道、乾涸的天后廟道,我在此徘徊原來已有三千夜。還記得七姊妹道上的神話、陽光和寧靜,新光戲院與國貨公司門前車軌上的洶湧人聲。銀幕、琴行、書局,影影綽綽。記憶,為何活在地圖頁上移動的指頭?十年,剛好足夠十個指頭之所用。今年,我們都豎起雙手,左手往右數,右手往左數,數數指頭。不作前瞻,只敢回望。北角的光影,可以供香港文學回望嗎?
二 1934年:李育中〈維多利亞市北角〉
維多利亞市北角
蔚藍的水
比天的色更深更厚
倒像是一幅鋪闊的大毛毯
那毛毯上繡出鱗鱗紋跡
沒有船出港
那上面遂空着沒有花開
天呢卻編回幾朶
撕剩了棉絮
好像也舊了不十分白
對岸的山禿得怕人
這老翁彷彿一出世就沒有青髮似的
崢嶸的北角半山腰的翠青色
就比過路的電車不同
每個工人駕御的小車
小軌道滑走也吃力
雄偉的馬達吼得不停
要輾碎一切似地
把煤烟石屑潰散開去
十一月晴空下那麼好
游泳棚卻早已凋殘了
我在一間教會辦的英文書院完成中學教育。校長是正直慈懷的傳教士,我們一半的科目就由洋校長、校長夫人,和幾位充滿愛心遠來蠻荒的碧眼老師任教。學校覺得本地的教科書不夠好,特別為我們從澳洲訂購課本。我還記得,其中地理科的課本題名是《季候風亞洲》(Monsoon Asia)。記得其中一課講香港,地圖上標記了香港首都,是「維多利亞市」。嘿,同學說,哪來的首都?
讀李育中詩,維多利亞市就在眼前。李育中(1911-2013),生於香港,在港澳間受教育,三十年代曾任職香港工務局、中學教師等。1934年,香港忽然出現了幾份詩刊:《時代風景》、《詩頁》、《今日詩歌》,與李育中都有關係。李育中就以這首北角詩,為殖民地的維多利亞市留下記憶。
這維多利亞市的北方一角,水天一色的蔚藍。李育中詩的開篇兩行,給你一個山光水色的希望。但從第三行開始,山水自然就已異化為毛毯編繡工場,「波光鱗鱗」原來是毯上紋跡。天上雲朶卻是「撕剩了的棉絮/好像也舊了不十分白」。自然界在詩裏只帶來驚嚇──「秃得怕人」;「翠青」的山色,跳接上在路面行駛的綠漆電車。
三十年代的香港,在詩人眼中已是「山水告退,城市方滋」的變異時世。「現代性」以「輾碎一切」的力度,轟轟隆隆襲來。全詩的高潮,就在「馬達」吼叫不停,「把煤烟石屑潰散開去」的工業文明的「雄偉」中出現。今天揭開一頁頁香港歷史的神話傳說,還是漁帆點點,水白山青;城市好像是六、七十年代的業績。原來早在三十年代,詩人已感知,逝者如斯,凋殘的歲月無可挽回。
面對時代變遷,李育中的態度還是不難見到的。他雖然用上「雄偉」一詞來標誌「現代」,但他似乎沒被城市光影色誘而歡欣起舞。「那上面遂空着沒有花開」、雲「舊了不十分白」、每個工人「走也吃力」、「游泳棚」──是七姊妹泳棚吧?這是人與大自然相擁抱之所──「已凋殘了」;雖是輕輕道來,憑弔哀悼的餘韻還是迴盪不絕。
六十多年後,李育中接受梁秉鈞訪問。他回憶香港文壇說:「三○年代早期是本色較強,作家比較多土生生長,也與上海、廣州有聯繫,形成自己的力〔量〕。1937年後,外來的作家成為主力,帶動本土作者。」(梁秉鈞〈三、四○年代的香港文壇──李育中訪談錄〉)無論李育中是否有這分後見之明,他已在歲月中銘刻了他在維多利亞城的呼吸聲。「本土」之為「本土」,如此而已。
三 1957年:馬朗〈北角之夜〉
北角之夜
最後一列的電車落寞地駛過後
遠遠交叉路口的小紅燈熄了
但是一絮一絮濡濕了的凝固的霓虹
沾染了眼和眼之間朦朧的視覺
於是陷入一種紫水晶裏的沉醉
彷彿滿街飄盪着薄荷酒的溪流
而春野上一群小銀駒似地
散開了,零落急遽的舞孃們的纖足
登登聲踏破了那邊捲舌的夜歌
玄色在燈影裏慢慢成熟
每到這裏就像由咖啡座出來醺然徜徘
也一直像有她又斜垂下遮風的傘
素蓮似的手上傳來的餘溫
永遠是一切年輕時的夢重歸的角落
也永遠是追星逐月的春夜
所以疲倦卻又往復留連
已萬籟俱寂了
營營地是誰在說着連綿的話呀
我是從九龍南移到北角的新移民。我在九龍成長,小時候只會在農曆新年間拖着爸爸的手過海,到香港島往親戚家拜年。爸爸會告訴我,香港人比我們九龍人有禮貌,衣着比較光鮮,所以我要聽話、守規矩,不要失禮。當我成了新移民時,親戚們不知不覺都消失了。拜年的禮儀,隨父親老去了。於是,流落在異鄉的感覺很強烈。在國都和皇都戲院側,在馬寶道小販市場內,一路上都是聽不懂的呢喃。於是,我得用心睇、用力看。在電車上,紅燈好像特別喜歡我,常在我歸途等候;漸漸,我們有了交通,舒心地步入七姊妹的神話裏。或者,這不是馬朗看到的小紅燈,他看到遠遠交叉路口的小紅燈熄了。
馬朗(1933-),本名馬博良,原籍廣東中山,出身華僑家庭。四十年代在上海發表作品,與吳組光、張愛玲、紀弦、邵洵美等文壇中人都有往來。五十年代初移居香港,在1956年3月1日發表一篇宣言──〈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到我們的旗下來!〉;這是香港文學神話《文藝新潮》的發刊詞。
馬朗是推動香港現代主義運動的神話英雄。五十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在北角。和大批1949年後南來的文人一樣,他駐足於「小上海」這個僑置州郡。城市的聲色光影,在時間中漂浮,濡染了北角之夜。最後一列電車駛過後,「小紅燈熄了」,但霓虹光影卻在雨中,或者淚眼中,導引入迷離的超現實世界:與「紫水晶的沉醉」應和的是「滿街飄盪着薄荷酒的溪流」,再幻化成春野上四散奔馳的「小銀駒」,更又轉變成「舞孃們的纖足(下的銀色皮鞋)」。這個迷離世界中,還響起「登登聲」──是銀駒馳騁的蹄聲?還是舞孃們的銀鞋的步履聲?打斷了「那邊捲舌的夜歌」──操北方語言的。聲音的交響,光影的搖晃,交織貫通不同的時空。「春野」大概象徵了馬朗美好的舊記憶。然則歌聲舞影,究竟是眼前的景象,還是回憶中的聲響?在第三節出現的「素蓮似的手上傳來的餘溫」,更似是他記憶世界中的往事;沿此思路,當下的「北角」,隱然昔日「上海」的重像。馬朗從上海開展了他的文藝生命,這時流落於「小上海」的「北角」。今昔之間,疊映印合。第三節的「她」,會不會是他忘不了的她?是「年輕時的夢」?「連綿的話」是他腦海中響起的思念嗎?作者在第四節點出這是「年輕時的夢重歸的角落」:「北角」就是他「懷戀北地的角落」。在這裏,一切柔情記憶都湧現。誰在說話?不就是他自己向回憶說話嗎?這首詩給人一種哀怨的感覺,現實與記憶糾結成動人的詩境。
馬朗把田園景致鑲嵌在城市光影之間,使時空的交接更顯迷離惝恍。作為神話英雄的馬朗,正要在香港繼續他的夢想。就在年前,他揭竿吶喊:「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是鬥士的,請站起來,到我們的旗下來!」這一晚,他說:「永遠是一切年輕時的夢重歸的角落/也永遠是追星逐月的春夜」。北角於他,不是「信非吾土」的遺憾,而是「有夢相隨」。這個「現代主義」的夢,也就在此地延展連綿,薪火相傳。
四 1974年:也斯〈北角汽車渡海碼頭〉
北角汽車渡海碼頭
寒意深入我們的骨骼
整天在多塵的路上
推開奔馳的窗
只見城市的萬木無聲
一個下午做許多徒勞的差使
在柏油的街道找尋泥土
他的眼睛黑如煤屑
沉默在靜靜吐煙
對岸輪胎廠的火災
冒出漫天裊裊
眾人的煩躁化為黑雲
情感節省電力
我們歌唱的白日將一一熄去
親近海的肌膚
油污上有彩虹
高樓投影在上面
巍峩晃盪不定
沿碎玻璃的痕跡
走一段冷陽的路來到這裏
路牌指向銹色的空油罐
只有煙和焦膠的氣味
看不見熊熊的火
逼窄的天橋的庇蔭下
來自各方的車子在這裏待渡
我在九龍半島的西南一角長大。上大學以後,開始了每天的渡輪之旅。海霧中的汽笛聲,在記憶裏,只會醉人魂魄。迷津泊岸之際的搖晃,使人興奮莫名。追趕晚上最後的航班,在解纜水手叱喝聲踏上跳板,再靜看海面晃晃不息的霓虹。怎麼這就是我最深刻的碼頭記憶?也斯筆下的碼頭在東,我心底的津渡在西;直至我被北角收容,我自西徂東。
也斯(1948-2013),梁秉鈞,「是香港本土詩發展中的一位關鍵人物」。相信沒有人不同意黃燦然這個評斷。也斯詩之感人,不在激越的情緒,而是生活中的涵泳玩索。他從小學三年級遷來北角,在電車聲中成長。馬朗的「北角」,一定給他許多的啟迪,教他去關懷本土的風物。
他這首詩共有四節:第一節的「我們」是詩中的主要觀感者。為全詩定調的感覺是第一行的「寒意」二字,下接幾行後的「徒勞」,延續到第二節的是「煩躁」。但也斯沒有繼續鼓動這個心潮,而將之化為視象的「黑煙」。第三節所有情緒字眼都已退隱,由視象主導畫面。譬如說,以「晃盪不定」的「高樓投影」,替換了不安的感覺。在第四節也斯再從同一選擇軸上安排他的意象:「冷陽」、「銹色」、「煙和焦膠的氣味」,而不讓讀者親臨「熊熊的火」的現場。最後一行,也斯以「來自各方」的車子之「待渡」結束,既延展了「共濟」的情懷,也蘊蓄着「希望」的力量。
以寫景的技術而言,也斯掌握得非常純熟;即使從未踏足「北角碼頭」的讀者,也可以隨着也斯的車行見到香港東海岸碼頭一帶的景象:塵土飛揚的城市、沿岸的輪胎廠、裊裊黑煙、海上的油污、棄置的空油罐……。這是寫田園詩的力度寫非田園的城市。這當然來自細意和耐心,以及敏銳的觀察能力。
也斯的詩藝的表現,更在於「感覺」與「物象」如何結合。在詩人冷靜觀物姿態的表象下,其實不乏內心的騷動。好比「在柏油的街道找尋泥土」,是多麼令人失望的「徒勞的差使」!聲音本是生命力的表現,可是「我們」推窗所見,只感覺「城市的萬木無聲」;城市中的「萬木」,不是田園的「木」,不但毫無生氣,更暗瘂無聲。「眼睛黑如煤屑」的「他」,只會「沉默」,不外是「城市的萬木」之一;所吐的「煙」,就是「眾人的煩燥」。白日「熄滅」,不再帶來歌唱。浪漫的「海」加上浪漫的「彩虹」,原來是工業世界的油污。城市的象徵──雄偉巍峩的「高樓」,在海光倒影中顯現晃盪虛怯的真相。
也斯於現實的揭露和批判,其實緣自對城市的深情。詩中最後留下期盼──「待渡」,就是盼望那過渡到彼岸的一天。這首詩寫於1974年,香港還沒有所謂「九七大限」。彼岸,大概指人文精神所能彰顯之處。在天橋庇蔭下的「待渡」者,包括「來自各方」的城內人──不止北角居民。詩人期盼「我們」、「眾人」,以至城市中所有的「他」,都可以渡過苦海,達到彼岸。
五 後語
我與斜陽下的七姊妹同行,從健康東街、西街,走到電照街,看着姊妹們寧謐地石化;我穿越英皇道、馬寶道,一面聽琴、一面讀書,信步來到海風中叫賣聲響的北角碼頭,買一份晚報,與渡輪卸下來的每張臉孔同時呼吸每一口的海魚腥風……。從這一呼一吸開始,「北角」就是「我城」的喻體、喻依,也是喻旨。直到李育中為我響起雄偉的馬達、馬朗與我目送最後一列電車、也斯讓我坐在他的車子待渡;歲月燃燒海潮,把我指頭游走的地圖熏黃了。可幸,我還在呼吸不息。
回憶在在文學世界中,就是前瞻。
其實,响清水灣,時時清楚睇倒北角。
(200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