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在教一個寫作班,看到的作文大都是一些我們平時在報章雜誌都看得到的文章,文從字順,有的文筆還挺好,但就總是讓人覺得缺少「靈魂」,是走馬觀花、千人一面的「遊記」、「流水帳」,看不到情感和理趣。我會批評這些文章的作者,指出他們只會用肉眼看世界,而不是用「心眼」審視萬物。他們的問題出在哪裏呢?一個共同點是,將文章變成了一面機械映照世界的鏡子,作者的心靈沒有參與到寫作中去,他們的「遊記」像旅遊觀光指南的資料,介紹一下自然風光,講述一兩則傳說或掌故,唯獨沒有自己的感懷。這時候,我就會告訴他們,你要描摹的對象,不是外在的那個世界,而是倒影在心靈之鏡中的那些風光,那在你的心湖裏裏隨着情感的漣漪流動的風景,才是你要描摹的對象。同學們的表情各異,悟性好的若有所思,慧根淺一點的則似懂非懂。這確實是一個不易理解的問題,但這是一個區分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許多人寫了一輩子的文章,就是因為沒有參透這層道理,始終停留在文學的門檻外。
從「心」出發,用心觀照萬物,這是中國人寫詩作文的根本之道。下面,就讓我們來看看寫作的心物關係和心理機制。
在很多人看來,寫作就像用一面鏡子倒影世間萬物一樣,因為我們從文學作品中看到的現實跟真實的社會人生一樣。這個說法對不對呢?對,但也不對。說對,那是因為寫作確實像在用一面鏡子倒影人世間的人事物,人們看到的文學作品都是現實的摹寫,要麼像攝影一樣忠實於現實,要麼像哈哈鏡一樣做出扭曲的反映。對於很多人來說,寫作與現實的關係就是這樣一種「反映」的關係,故此許多人以為寫作就是直接描摹外在現實。對於一般的讀者來說,看到這種「倒影」固然是對的,但對於一個藝術創作者來說,只看到這一層那就是外行了。藝術家並不是直接描繪他眼中所看到的景象與風物,而是描摹倒影在「心鏡」中的那一層倒影。這是不是有些費解,或者你還會問︰這有甚麼不同嗎?有,投影在心鏡上的物象,著上了人的精神氤氳,帶上了人的情感色彩,有了人的生命體溫和氣息,那才是藝術描摹的真正對象。藝術創作只能從「心」出發,而且只有心源才是藝術創作的真正源頭,所有有意義的文學創作都是從這個心泉裏流出來的文字之流。弄清楚了這個道理,也就明白了創作的門道。
我們衡量一首詩或一篇文章的好壞,就是看它有沒有內蘊,有沒有審美情趣,用一個大家慣用的概念,那就是意境。那麼,甚麼樣的詩文才有意境?意境又是如何形成的?
意境,說到底就是心與物、主體與客體完美結合的體現。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就是有意境的表現,心與物、主體與客觀融為一體,完美結合。花、鳥為客觀之物,是無所謂感情的,但經過詩人主觀情感的投射,變成了有情之物,感懷時勢傷離別,景語變成了情語。在中國文學史上,像這種有寄託、有意境的詩句,比比皆是,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呈現讀者眼前的是「春蠶」、「蠟炬」這些客觀事物,深蘊的是詩人忠貞不渝的愛戀之情。好的詩文就是主體之情思與客觀之物象的高度結合。
在我看來,文學創作不外乎情理、事物。所謂「情理」是指詩文的主旨、靈魂,而「事物」則是構成詩文的材料、物象。
文學創作是為了抒發情志,如古人言「詩言志、詩緣情」。我們寫詩作文只有一個根本的緣由︰發現。這個發現是甚麼呢?人生感悟、生命智慧。正是因為有所感有所思,有自己的人生發現,要與人分享,於是古往今來就有了無數美妙的詩文,所謂「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文章所表達的情志、思想,就是人們常說的主旨。寫作任何詩文都離不開立意,一則以「情」,一則以「理」。如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這首詞表達對亡妻的思念之情,聲聲淚句句血,哀婉深摯、感人肺腑。這就是「情」的表現。而有些文學作品則以「理」取勝,如蘇軾的《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這首詩和前面那首不同,表達的是一種哲理,借用琴與手指的關係,說明二物相資為用的道理。天下的文章立意,要麼表達恩愛相思之情,要麼表達生死存亡之慨;要麼寄寓悲歡離合之感,要麼表達人生浮沉之思;要麼抒發孤憤不平之結,要麼舒展雄心萬丈之志,凡此種種,大抵不離「情」與「理」兩個維度。
「情」與「理」都是屬於主觀的東西,存乎於人的心靈世界,看不見摸不着,但是經過文學作品的藝術表達,就成了讀者能夠意會、感受到的經驗。那麼,作家是如何實現這種情感與思想之傳遞的呢?無他,只能通過客觀事物,即以「事」、「物」寄託情思。
抒發感情、表現哲理,離不開「事」與「物」。大千世界、宇宙萬物,包羅萬象,事無巨細,都是寫作的題材。從人間世象來說,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戀愛婚姻、奔波勞碌、交際酬酢、工商營運、集會遊行等等,無不是「事」的範疇,從日常生活小事到國家大事,都可以入詩入文;從自然風物來說,桌椅器具、花草樹木、飛禽走獸、風霜雨雪、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等等,無不是「物」的世界,從日常家居用品到宇宙空間物質,都可以成為詩的意象,文章的題材。世界有多大,創作的題材就有多廣,所以,我們可以從文學作品中看到林林總總的事物,多采多姿的人生,千奇百怪的世象。生活為寫作提供了豐富的原礦,我們可以通過文字紀錄下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可以留住現實社會生活的種種記憶,可以書寫城市風貌貌的變化,也可以演說風俗掌故。寫作可以是個人生活的紀錄,也可以是自然風物的刻寫,更可以是社會歷史經驗的敘述。
寫作,是以生命影響生命的藝術。詩文的奇妙就在於化景物為情思,將看不見的思想感情化為看得見的意境,化虛為實。那麼,心與物、「情理」與「事物」是怎樣實現這種結合的呢?
這就是我們中國人常說的「興寄」。寫詩作文,不外比興,託物言志、寓情於景、借景抒情、情景交融。
表情達達意,可以是直抒胸臆,但更多的時候卻要假助一定的事物來加以表現,如「觸物感懷」、「借物興情」、「託物寄情」等等,且看《詩經‧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通過外在景物的襯托,借景言情,將戍邊戰士的家園之思表現得淋漓透徹。再如古詩「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直接表達出及時行樂的曠達思想,起筆一連數句奇思妙想,酣暢淋漓地宣洩出強烈的人生感喟,緊接着借助具體的例子和典故來說明行樂當及時的道理。再來看看亡國之君李後主的那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以一江滾滾東流水來比喻愁緒滿懷,讓人看到了景也看到了情,真是「狀難寫之境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
這正是營造意境的方法,大凡得道的詩文大家莫不是此中高手,古今皆然。在此,我想通過馮驥才的美文《珍珠鳥》,來說說創作的心物之道。這是一篇短而美的佳作,文中描敘了珍珠鳥的神態,以及人鳥和諧共處的情境,表現了關愛、信任與信賴的主旨。這裏,讓我們來看一段文字︰
「我不動聲色地寫,默默享受着這小傢伙親近的情意。這樣,它完全放心了。索性用那塗了蠟似的、角質的小紅嘴,『嗒嗒』啄着我顫動的筆尖。我用手撫一撫它細膩的絨毛,它也不怕,反而友好地啄兩下我的手指。
白天,它這樣淘氣地陪伴我;天色入暮,它就在父母的再三呼喚聲中,飛回籠子,扭動滾圓的身子,擠開那些綠葉鑽進去。
有一天,我伏案寫作時,它居然落到我的肩上。我手中的筆不覺停了,生怕驚跑它。待一會兒,扭頭看,這小傢伙竟趴在我的肩頭睡着了,銀灰色的眼瞼蓋住眸子,小紅腳剛好給胸脯上長長的絨毛蓋住。我輕輕擡一擡肩,它沒醒,睡得好熟!還呷呷嘴,難道在做夢?」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到那小鳥的可愛情態,也可看出人對鳥的關愛,以及鳥對人的信任,人鳥之間的互信正是「信賴」的最好註腳。這篇短文正是採用了借物抒情的表現手法,作者將關愛、互信的主觀情思匯入到養鳥這件小事的描敘之中,並以小見大,揚示出一個更大的主題。文章並沒有直接說教,而是透過對小鳥神態的生動描述 ,於字裏裏行間表現人鳥之間和諧相處的美妙,筆底深蘊著呵護關愛之心,「信賴」的神韻流注全篇。像這樣的文字就有了不同一般的品質。倘是等而下之的文筆,同一個題目寫出來的可能是一篇近乎科普文章的說明文,只會像寫百科術語般介紹鳥的習性、描述其狀貌貌,唯獨沒有甚麼獨特的發現。
馮驥才的《珍珠鳥》再一次證明,寫作,始終是一種胸襟的自然流露,有一等的胸襟才會有一流的文章。
概而言之,要寫出動人心弦的文字,須與自然萬物保持一種相通相映的關係,與自然對話,與蒼生對話,而最要緊的是與自己對話,叩問自己的靈魂。我們的心靈就是一部電臺,既接收外界的信息,又發放自我的聲音,而詩文就是傳播這種聲音的電波。
書寫也是一種生命的修行,只有用「心」去傾聽自然的天籟之音,傾聽生命的訴說,並將它內化為自己的心聲,才可能發射出觸動讀者心弦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