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出於火——讀古蒼梧詩集《銅蓮》
卞之琳
香港詩人古蒼梧的《銅蓮》是一本精緻的詩集(香港素葉出版社)。集中最後一首詩〈銅蓮說──題文樓的雕塑〉最後四行是:
在我們的時代裏
你也一樣
不誕生於水
誕生於火
林年同序最後也引了這四行。我現在倒過來,從「誕生於火」說起,似也頗有可說。
這首詩的題目是仿宋朝周敦頤的〈愛蓮說〉。大家知道那篇古文裏有一句名言,「出污泥而不染」。我現在談《銅蓮》集所收詩,也想仿一句說:出於火而不帶火氣。那又是由於火候到家。集中有一首詩歌頌鞍山鋼鐵工人,題目叫〈鋼鐵巨人〉。鋼也是火中誕生的,百煉成鋼,可是鋼的價值不在於它會燙手,而在於它堅韌。同樣,雕塑家文樓的銅蓮是出於火煉,可是價值在於它凝煉成一朵藝術品的含苞荷花,不是看它有沒有餘熱。
當然,比喻總是片面的;從另一方面說,有些藝術品也就好在它們有火氣。〈鋼鐵巨人〉這首詩,固然是藝術成品,卻還是以火氣感人。
《銅蓮》集分三輯,中間一輯(包括〈鋼鐵巨人〉),從表面說,是火熱的階段。據林序所說的情況,它們想必就是當年保釣運動、反美侵越浪潮的產物。這路詩現在集中收入不多,大概作者自己見它們起過一定歷史作用以後,因為藝術粗糙,經不起再讀而刪去不少。而前後兩輯裏較為凝煉,較為爐火純青的一些抒情詩,正如林序所說,繼承中國傳統的意境呈現詩法,結合西方現代詩風,較為突出。它們卻未見得不出於火,生活現實的火或水火交攻。沒有生活現實的土壤,也就開不出真花,真切感人如第一輯的〈渡〉和〈登樓〉,如第三輯的〈雨聲〉和〈曇花〉。〈曇花〉最短,只有九行,入集前我就讀過,印象很深,不妨全引如下:
在沒有陽光的都市,
我們都要像曇花
在深沉的黑夜
綻開最燦爛的
嫣紅,
哪怕就只有那麼
一晚,
哪怕沒有甚麼人會
知道。(按:原詩沒有標點。)
全詩就是一句話,卻是多色多姿,餘香不絕。這也是香港社會的現實中來,生活中來,一定也會或遲或早,或直接或間接,作用於現實生活,不限於香港的現實生活。
蒼梧一代人,如林序所指出,經過時代風雲,「思想感情受到沖擊、鍛煉,也不能避免地受到挫折、損害」,例如在這第三集中,「詩境」轉趨「朦朧」(着重點是我加的,因為我們內地時下所謂「朦朧」體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詩思醞釀不就是成品,夢囈不等於藝術)。「憂禍亂,悲時日,念故人,家國之思與繾綣之情溶成一片」,這也不足為病,不足為慮。社會發展的道路,總不是筆直又筆直,總有曲折,這也合乎自然規律。第三輯詩,例如〈曇花〉、〈無題三首〉、〈魚二首〉,雖有個別晦澀處,還是親切動人,比諸第一輯詩,是又一度的深化。而「試寫」超頹廢的狂亂的「的士高(DISCO)一代」的〈電族〉這首粗獷一點,長一點的詩,也就直接顯出詩人還是頗有現實感。
林序中所說蒼梧早先受臺灣主張「橫的移植」的「現代派」詩影響的作品,未見入集,也足見詩人的明智。借鑒西方現代詩,適當吸收外來語與句法,是不僅可取,而且有時候是必要的;忘本、破壞祖國語言,自又當別論。至於「五四」以來,引進新詩標點,是出於時代和科學的需要,不存在合不合民族形式問題,事實已證明如此。取消標點,在一部份西方現代詩當中,早已經不是新花樣了。我不怕被稱為「頭腦僵化」,敢說是故弄玄虛。這種辦法,先是在臺灣,後來在香港,現在在內地,彷彿也成了一種風氣。《銅蓮》集諸詩也還保留了這點「時髦」餘痕,我認為是美中不足。
電影藝術研究專家林年同這篇出色的序文幫助我們了解蒼梧的詩、他的詩的來龍去脈,十分有用。他給影評家古蒼梧詩集寫序,當然特別合適。電影手法對現代文學創作的影響,自然無可厚非。沒有林序的解釋,我對〈別〉這首詩還不知道用了怎樣的現代電影手法。可是,恕我外行,一經解釋「三個知覺的程序:初看作品時,彷彿「我」在鏡外看「我在鏡中看你」;再看時「我」是在鏡內看「你」;細看下「我」卻是在鏡外看「你」了」,我反而更感難懂了。整篇序文講「意境的繼承」以至「把中國傳統的意境手法現代化」,都講得令人信服,只是我得挑剔說,既挑剔林序也挑剔古詩說,在「空間的拓展」上有些地方令我茫然:是否比喻說法和用法和實際說法和用法有點混淆了?我有的還是一副刻板腦筋;我還是相信藝術分類:詩與音樂都是聽覺藝術(儘管音樂有譜,詩有文字,甚至先用眼睛看了,才用耳朵聽),是時間藝術;而繪畫與雕塑是視覺藝術,是空間藝術、它們之間有通感作用,卻並非功能等同。林序和古詩的這一點混同,究竟長處呢還是短處?
而且思想、幻想、感覺、感情,如實移到紙面上、桌面上、琴鍵上,舞臺上,不等於藝術。詩不等於僅僅寫出來、印出來看的,看寫成和印成一團就能表示一團的感受。《銅蓮》第一輯詩中有這麼幾行:
一張臉在微笑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一隻手
握着一隻手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一具人體
在雨水中緩緩的溶去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
一個聲音在說我愛你我愛你
看起來真是混成一團。這樣排列,是怕加了逗點以至句點就把意思隔斷了,那才是形式主義。比西方一些現代詩更現代化,「先鋒化」,倒是我們過去寫印舊詩詞,不僅不用標點、符號,而且不用分行。我認為至少不必如此。我們試把這四行還照原文原意,另外分行加標點,排列一下看:
一張臉在微笑。
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
一隻手握着一隻手;
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一具人體
在雨水中緩緩的溶去;
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一個聲音
在說「我愛你,我愛你。」
這在行文上不就很清楚了,又無礙於意境的朦朧?儘管挑剔,我還是覺得《銅蓮》這本詩集,從整體來說,是一本出於火而凝煉如封面上文樓的雕塑,明淨如詩前林年同的序文;是一本耐讀的小書,在目前海外出版的中文詩集中實屬難得。
卞之琳 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二日
原刊《讀書》一九八二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