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映月
石峽尾舊區的故事之一
一
晚上八時左右是張仔記食店最旺的時候,小店內固然座無虛席,連行人路上也擺開了圓桌和小摺凳。晚飯的人客擠得店內外都水洩不通,幸好此段行人路是掘頭巷,即使被店主佔用了,也不妨礙行人。這也是小月最忙亂的時候,她主要的工作是收拾客人用餐後的碗筷湯盤碟子和將之清洗,清洗工作她絕對勝任有餘,但收拾桌面杯盤狼藉的碗筷,就有些吃力。因為她的左腳微跛,行動不大方便,要搬運這些相當沉重又帶有剩飯殘羹的杯盤碗碟,就相當狼狽,尤其是人多擠迫時,稍為不留神,就會被客人撞倒,又或是生怕將冷飯菜汁倒到客人身上去,那就會捱罵甚至要賠錢。
「小月,不要只顧洗碗,快先收拾門口左邊桌面的碗盤!讓人客坐下。」老闆娘在櫃台中大叫。她一邊看著店中電視機正播放《同事三分親》一邊發施號令,真的是指揮若定。小月立即應道:「來了,來了。」忙一拐一拐地走到門口左邊的圓桌去收拾碗碟。四個人客坐下來,其中一個說:「唔,妳長得不錯,可惜有點跛,否則我會要妳做我老婆仔。」「如果唔跛,也不會做這一份工作了。」另一個說。小月並不回答,此四人並非街坊常客,這時幽怨的二胡聲由遠而近,胡老又依時來行乞。「哈,又來了一個跛的。」第三個人客說。接著第四個人客說:「跛妹,他是不是妳的爸爸或爺爺呀?」四人一齊大笑。小月為之心頭一動,學拉二胡也不錯,至少也有一技旁身,勝於洗碗碟,她看看自己雙手,由於長期受洗潔劑的侵蝕,皮膚變得粗糙及龜裂。
每晚七八點,胡老就拉著二胡,一跛一跛地到各食店賣藝行乞。他跛的是右腿。二胡擱在左腿上,一邊拐著一邊拉,在各張桌子食客間轉來轉去,一直拉到深夜一點左右。雖然辛苦,收入也應該不錯,至少胡老可以此為活,而且工時短,每晚六七個小時。她每天工作逾十二小時,有時還受客人呼喝和嘲笑,例如「跛妹」這叫法就十分刺耳。
二
窗外陽光明亮,照得那一排排的木棉花份外豔麗。木棉花怒放,天氣應該逐漸溫暖不會再寒冷,課室內的人都忍不住齊往窗外看,欣賞那些如火如荼的木棉花。他們並不是普通的學生,而是中樂管弦樂團的成員。林教授見此情形就笑著說:「我不擅授課,諸君如果感悶的話,大可睡覺,不過千萬不要發出鼻鼾聲,以免影響其他人。」他們都為之失笑,紛紛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林教授也不是普通教授,他是中樂管弦樂團的指揮林宗泉,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二泉映月〉作者華彥鈞,又名盲炳(1893-1950)」林教授寫畢,然後說:「請開啟你們的電腦,裏面有他的詳細的資料。如果你們有人正在上網看陳冠希及其眾多明星女友的淫照,大可繼續觀賞,不過請放低聲浪,以免旁邊的人心旌搖動,多謝諸君合作。」各人又是一陣笑聲。林教授的風趣瀟灑,舉重若輕,學識淵博,故不論指揮或排練,又或是向團員講解授課,各人都如沐春風,專心聆聽。林教授(或林指揮)在演出某音樂家的作品時,必事先詳細講解作曲家的生平及其風格,令團員有更深的了解和領悟,所以每次演出都很成功。
「華彥鈞於1893年出生,江蘇無錫人。毛澤東亦於同年出世。當時清政府正處於風雨飄搖的局面。他是三清殿道觀雷尊殿主持道士華清和的私生子。八歲跟父親當了道士。在嚴格的訓練下,青年阿炳就顯示出卓越的音樂天賦,他的鼓,笛,琵琶和胡琴都是一時之選,據說他演奏的琵琶套曲《龍舟》能夠彈出七條龍船由遠而近地競賽。二十一歲那年他的父親華清和過世,他執掌雷尊殿的廟產,在無人約束,阿炳過著風花雪月,揮霍無度的生活。又染上吸食鴉片煙惡習,結果產業蕩盡,淪落潦倒,唯剩小樓風雨棲身。更不幸的是在他三十四歲那一年他雙目失明。從此,他只得身揹琵琶二胡,布袋裏裝著兩塊竹板沿街賣藝,許多時賣藝整晚都未能有溫飽。」林宗泉教授說。
三
小月在元洲街相熟的小販檔買了一袋橙和蘋果。然後去探望住在附近之胡老。如果說石硤尾是貧窮地區的話,這裏就正是窮人最集中的地方了,許多籠屋和板間房都在這區。小月吃力地爬上殘破的樓梯,幸而胡老住在二樓。大門似乎一直都打開,為的是多些光亮和空氣流通。只見左邊是一排牀位,每個牀位都有鐵絲網圍繞著,用以保障牀位住客的財物,這亦是籠屋得名之由來。右邊則是一排板間房。胡老的牀位近廚房。他正坐在牀位內吃公仔麪作午飯。「胡老,我來探你。我買了水果給你。」小月來到他的牀位。「噢,真想不到!」胡老大感意外地說,跟著又問:「妳究竟有何貴幹?」「我要跟你學拉二胡,你肯教我嗎?」「妳喜愛二胡?」胡老混濁的眼睛閃出一陣光彩。小月搖搖頭說:「我只想有一技旁身。」「一技旁身?」胡老莫名其妙。「我不想洗大餅過此一生,我要像你那樣拉二胡賣藝謀生。」胡老眼睛的光彩消失了,回復本來的混濁,淡然地說:「我哪裏是賣藝,我是行乞!小月,妳是個好女子,我不想妳像我那樣行乞。妳還年輕大有前途。」「我有甚麼前途呢?」小月差不多絕望地說,一邊望著自己微跛的左足,然後又將未老先衰龜裂的雙手伸到胡老的面前,胡老同情地諦視著,這一雙手的確不是十八九歲女孩子應有的手。何況他們都是跛足又貧窮,生活在最低層,一老一少可說是同病相憐。「胡老,我不會要你白敎,我會交學費。」「妳沒有興趣是會事倍功半。」胡老這樣說顯然是同意了。「我會很努力!」小月高興地說。
四
「小澤征爾訪問北京時聽到〈二泉映月〉也為之流淚。」林教授說:「阿炳創作此曲可以說是有感而作。每晚深夜當他賣藝完,在回家的路上慢慢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小巷窄街中,一邊拉一邊作這一首曲,每一晚都是如此,無論是淒風苦雨或是月朗星稀之夜,從不間斷,他反反覆覆地拉了又作,作了又修改,這時他無須討好聽眾,他將自己一生的苦難、坎坷都貫注入此曲中,並且從而得到昇華和解脫。當地無錫大街小巷的居民在夜闌人靜的深夜,夢中應該會聽過這曲。其實阿炳作成此曲,當時並未有曲名,直至他去世前幾個月1950年的夏天,他同鄉音樂大師楊蔭瀏受中央音樂學院之托,專程來無錫為阿炳的演奏錄音,這才定名為〈二泉映月〉。錄音之後,中央音樂學院得知阿炳的困境,決定聘請阿炳出任教席。但當聘書來到的時候,阿炳已病重無法應聘,這年12月12日阿炳大口吐血,一代大師就在那一座破落小閣樓中去世。」樂團仝仁聽到這裏都為之黯然。「現在就請黃安源先生演奏此曲。」林教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