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1
誰敢站在大學校長面前嘲諷中國共產黨?──我談李敖的「WN主義」
兩個月前出席上海電影節活動,飯局裡,一位年輕導演知道我喜歡閱讀李敖,乃問:「為什麼他忽然要寫微博?到了七十多歲,安享晚年,悠閒過日子,不是很好嗎?」
這當然不是第一次有人用或挑釁或關心的語氣跟我探究類似問題。為什麼李敖威脅要告小S?為什麼李敖要告許倬雲?為什麼李敖又罵人了?為什麼李敖要交小女朋友?為什麼李敖以前明明不敢坐飛機但如今津津於飛來飛去?為什麼李敖這樣為什麼李敖那樣?諸如此類,左嫌右挑,似乎李敖對每個行徑都要向世人說明理由、都要提供一套「道德基礎」,他們才願勉強甘心,否則,便要批評,便要不屑,便要作出「我討厭李敖」的宏偉結論。
面對此情此景,我通常沉默十多秒,但頂多只是十多秒,然後便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看法。我的回話大致如下:
與其問「為什麼這樣為什麼那樣」,不如倒過來,換個方向,從「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和「為什麼不應該那樣」的角度去看李敖,視界或會變得比較寬廣開拓。是誰說過,一位七十六歲的老男人必須溫良恭儉讓?為什麼一個人,尤其像李敖這樣的一個人,不可以選擇用自己喜歡的生活風格來立身行事?為什麼不能罵人?為什麼不應告人?為什麼不可以交小女朋友?如果願意從why not而不僅僅是why的角度去看李敖,我相信,我們會更能欣賞李先生。內地近年不是流行一句廣告詞「這是一種生活方式」嗎?李敖選擇了他的生活方式,但許多人不願接受,幸好李敖也從來沒期待他們接受,他就是他,他總是特立獨行,向世人示範了精彩的「Why Not哲學」(我愛戲稱為「WN主義」)。
必須承認自己對李敖深有偏袒,他畢竟是我在十九歲那年選擇放棄香港、東赴台灣讀書的唯一因素,這個選擇,影響了我往後的卅年生命歷程,所以在我心中,李敖不是「人」而一直是偶像。我們理所當然地對偶像比較善良包容。
但,如同李敖這樣那樣的做事動機並不重要,他是否我的偶像亦非重點,關鍵應是,他所做的這樣那樣,在實質效果上、在倫理操守上,是否真有可議和真有可誹。而且,議他誹他的人,所議所誹者是否全面?是否只談其一、不談其餘?是否只把花邊當作議題,而把真正的議題略而不論?
隨手舉個例子吧。許多內地學者開口閉口批評李敖「不罵共產黨」,甚至把李敖罵為「共產黨的幫凶」,我倒暗暗奇怪,幾年前不知道是誰站在北大和清華的講堂上,站在大學校長和黨委書記面前,掏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用非常直接的語言說,如果中央政府能把憲法所保障的人權項目落實,中國便很美好?這豈不是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至今仍未遵守憲法嗎?又不知道,幾年前是誰在大學校長、大學黨委書記面前引用毛澤東之言,調侃「中國共產黨總有一天是會滅亡的」?請問批評李敖的內地學者們──說來不敬,其中有些還是我的老師前輩──你們站在大學校長和黨委書記面前,有說過這些話嗎?有表過這些態嗎?有諷過這些刺嗎?每當校長和書記發言,你們還不是只敢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不斷含笑點頭,不斷唯唯諾諾地說「是、是、是」?李敖所做的,難道會比你們差、比你們少?難道不比你們更強悍更精進?難道李敖的電視節目、文字作品、演講口水、立身行事,對中國當代年輕人的頭腦啟蒙,真的全無效益?你們為什麼對此略而不提?如果李敖對中國共產黨真的如你們常所描述的「禮貌」,為何他的大學演講都不准電視現場全程直播呢?為什麼甚至幾乎只講了一場便要流產呢?為什麼他的一些舊作,必須經過刪剪或改名始能在中國大陸出版呢?你們自己不做「烈士」,卻暗暗鼓吹或期盼李敖去做「烈士」,豈不是雙重標準、虛偽萬分?
再舉個所謂威脅控告小S的例子吧。小S和蔡康永是一流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其主持風格跟許許多多台灣藝人一樣,都是口沒遮攔、刻薄尖銳,上他們節目的嘉賓們,不論年齡大小,不管地位高低,無不受其調侃玩弄,站在頑固的角度看,許多時候還真「沒大沒小」,挾主持地位以嬉弄世人,做盡「口水欺凌」之事。好了,這回,輪到李敖說要告他們了,他們以及台灣社會輿論立即搬出「李敖沒量度」、「李敖欺負女人」、「李敖欺負小孩子」、「李敖無理取鬧」、「李敖愛出風頭」之類負面修辭對李敖極盡攻擊之能事,這,公平嗎?說得通嗎?你可以對別人施之以口水欺凌,別人就不可以對你用傳票還擊?你用口水欺凌爭取觀眾收視率,別人就不可以用威脅提告來爭取上電視的機會?這是什麼道理啊?
對於自身的行事風格,李敖當然不必任何人代言代辯,只因他自信十足,正如本書合作者賴岳忠先生在今年五月廿四日下午三點廿六分貼出的微博所言,「有一次搭電梯時,李敖老師說:『岳忠,如果要在意每個人說的話,那什麼事都別幹了。』」他不會因言廢行,委屈自己;堅持的勇氣,「WN主義」,必須以此打底。
微博真是好東西。我於二○一○年底在香港認識賴岳忠之後,再無聯絡,其後偶然發現他的新浪微博,貼的幾乎全是李敖照片,於是靈機一觸,透過微博私信找他合作,結合文字和影像,呈現李敖,談論李敖,捕捉李敖。我的文字部分,主體來自寫於廿七年前的《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此書在台灣曾有兩個版本,「遠流」和「商周」,在內地有「中國友誼」和多個無名盜版,在香港則是首回出版,感謝「花千樹」的朋友們在不到兩個月裡趕成),但加入了兩萬多字新稿和一篇近年訪談;賴岳忠所拍的李敖照片,據我所知從未刊發,他又特地寫了照片故事,都是動人的浮世斷想。李敖早於卅年前已經寫過,大意是,我李敖是颱風,你們論斷的我,永遠只是颱風過境後的我,沒有人能夠站在颱風面前。因此,我們在這書內所呈現所談論所捕捉的李敖,亦只是前一剎那的他,無人能夠預測「颱風李敖」下一步將又以什麼形式吹往何地何處,說不定過了一段日子,我和賴岳忠會再次追趕於颱風後面,再寫李敖再拍李敖,務把颱風過境的痕跡拍得更為清晰。
真的,微博確是好東西,怪不得連李敖也開了新浪微博。以「牛刀」之姿介入一百四十字的寫作平台,殺雞遍地,令微博世界更為燦爛。而對於李敖的研究者來說,李敖微博更是寶貝,因為可以隨時跟他聯絡,隨時了解他的言行,隨時體會他的變化。舉個例子,他貼刊於二○一一年五月卅一日下午九點五十二分的微博便很值得注意:「人老去,會退步,但也不無進步可尋。我找到了一項進步:年輕時,我責人甚嚴;年老了,我會設身處地,一件難事,如果我做不到,我不再責備他做不到;如果我不能比他做得更多,我不再責備他做得太少。當年我責備胡適不反對蔣介石,今天我知道他技巧的反對了,設身處地,我也不能比他做得更多了。」
短短百餘字,多少微言,多少大義,多少關乎李敖心境的微妙變化,皆可由此延伸推敲,或許若干年以後,我會以李敖微博留言作為基礎,另寫一份分析報告;而如今,先把《李敖‧影子X新像》交出來,讓所有喜歡李敖的人開心,讓所有不喜歡李敖的人皺眉,自得其樂,跟賴岳忠同歡。
馬家輝
作者序
看見 看不見李敖
首先,我非常高興也謝謝馬家輝博士,邀我參與《李敖‧影子╳新像》這本新書。我負責李敖先生影像紀實的部分,同時馬博士也邀我為這次合作的書寫篇序文。
記得有一次,我問李敖先生,我如何才能把文章弄好?他幽默、貼心的說:「那是我的活兒,岳忠你別撈過界了。」的確,要抓準一個畫面,難不倒我,要寫篇好文章,就非我本行。更何況要我論「李敖」,那對我絕對是個大難題。有人說:「你與李敖往來十年,私下相處的時間最多,你不能談他,誰能談他?」。我回說:「我年近半百,但我對自己、對生活又知多少呢?」。
更何況我們要談的,是一位又深又廣、又極複雜的李敖。就我長期的體會,你沒有深入閱讀李敖的著作,很難了解他。你如果只看他好鬥、好興訟的性格,忽略他對大是大非的堅持,你會誤會他。你過度正直、單純,不懂他偶而玩世、偶而別有動機,會弄得一頭霧水。我發現多數人對李敖大多只知其皮,不知其肉。所以,我很佩服馬博士,他花費大量的時間精神閱讀李敖的著作。他稟持知識份子求真求實的原則,才能公正、客觀又多面向的詮釋李敖先生,並獲得李敖的讚賞,這真是一件吃力的工作啊!今天,讀者們有幸,能經由馬博士的文章對李敖有更多、更深入的認識。
近十年我陸續幫李敖先生拍了很多紀實照片,李敖先生這些年的著作,封面攝影設計很榮幸都由我負責。這一次,有機會用較多的影像來述說李敖先生,我挑選你們不常見的照片,換個面向讓你們看見李敖。希望這些真實的影像,在文字之外,你們對李敖先生會有另外的認識或思考。
最後我要說,我認識的李敖,是一股正氣,他始終如一。但是,他學問大又太聰明,聰明到我們抓不準他。他又有極務實的性格,他絕對不是屬於刻板的傳統的文人形象。他行事風格比較像聖經所寫的:「我們在地上行事,要靈巧如蛇。」但是面對弱勢他又「溫良如鴿,悲敏助人」。這樣的李敖,他忽前忽後,忽近忽遠。常常我們以為看見李敖,突然間,我們又看不見李敖。
賴岳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