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這些年説陳寅恪先生者眾。但若問陳先生之高明究在何處?恐怕多是要吱唔其詞的。何耶?原因固多,但病根首先出在不讀原著上;若僅憑他人評説,即敢一論先生短長,哪怕自身學問再好,於此無根,其説恐也難以令人信服。
余英時先生説:「在中國學界,王國維以後,便很少有人像陳先生那樣受到人們普遍的崇敬和仰慕了。」此敬仰從何而來?當然是本於其人格學問,因為人品高潔而學術精深,所以得此敬仰。英時先生又指,陳先生學術有「四大支柱」,一,「博通多種古典語文」;二,「對西方古典文化的親切了解」;三,「所掌握到的與史學有關的輔助學科遠比同時一般的史學家為豐富」;四,「在中國文獻資料的掌握方面所達到的廣度和高度」。這番話非泛泛而談,能有此歸納提煉,自是因英時先生學養深厚、獨具慧眼,卻也必來自他對陳著之深入閲讀,否則所見就是從天而降了。
寅恪先生治學最精深處在隋唐史,原欲以之成一巨著,所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等都是為此一宏大研究計劃所積,惜目盲之後屢遭離亂,嶺南廿年磨難不已,終未能了卻心願,極之遺憾。在下不過一粗陋讀者,絕不敢望諸位前輩先進於萬一,自是不敢於隋唐史隨意置喙;為不至道聽途説、人云亦云,亦為稍窺先生學術風釆,在三年中陸續讀了坊間議論最多之《柳如是別傳》、《論再生緣》和《元白詩箋證稿》。這三部書,一部寫在抗日戰爭勝利之後,兩部寫在中共執政時。余所作筆記總標題取名《今日吾儕皆苟活》,是借用陳先生〈王觀堂先生輓詞〉「齊州禍亂何時歇,今日吾儕皆苟活」句。一則竊以為此乃先生後半生未改之心境;二則以為正可借此句以自況並以勵人。
寅恪先生著作讀之不易。況余根基膚淺,秉性駑鈍,此筆記中所説之鄙陋更勢在必然;所以不揣冒昧,敢拿來示人,一是為得有道先進指教,一是欲得同學後生批評,更是欲引得多有幾人讀寅恪先生原著;但若非蒙「天地」寬厚,准予拙著付梓,則此三願恐皆要落空矣。
莫名 謹識於守拙書屋
二○一五年六月
如是解倜悵──《柳如是別傳》筆記
寅恪先生
寅恪先生祖籍江西修水義寧客家,一八九○年出生於湖南長沙。祖父陳寶箴相真曾任湖南巡撫,父陳三立伯嚴為庶出,為同光體詩文名家,故寅恪先生自幼能得承庭訓,築成舊學根基。一九○○年其祖父逝世後,其父散原先生舉家遷往南京,居江寧頭條巷。
一九○二年,幼年寅恪東渡日本留學。一九○五年因足疾輟學回國,就讀於上海吳淞復旦公學。一九一○年考取官費留學,先後在德國洪堡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法國巴黎政治學院學習。一九一四年因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回國。
一九一八年冬,寅恪先生再獲江西教育司官費資助,往哈佛大學隨蘭曼教授學梵文和巴利文。一九二一年重往洪堡大學,隨路德施教授攻讀東方古文字學,習得蒙古語、藏語、滿語、日語、梵語、英語、法語、德語、巴利語、波斯語、突厥語、西夏語、拉丁語、希臘語等文字。
一九二五年,寅恪先生回國,應邀到清華大學任教。在吳宓主持的清華國學研究院,先生與王國維、梁啓超、趙元任諸先生一道被稱為國學四大導師。期間講授佛經、翻譯文學、兩晉南北朝隋唐史料、蒙古史料研究等課程。一九三○年,開佛經文學、世説新語研究、唐詩校釋、晉至唐文化史、魏晉南北朝史專題研究、隋唐五代史專題研究諸科。因吳宓、朱自清、馮友蘭等皆往先生講堂旁聽,當時被稱為「教授的教授。
抗日戰爭爆發後,寅恪先生隨校往西南聯大任教。一九三九年,被牛津大學聘為中國史教授,因戰亂無法成行,期間在昆明完成《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初刊於一九四四年)。一九四一年,先生出任香港大學中文系主任,期間撰寫《唐代政治史略稿》(初刊於一九四三年)。一九四二年,轉往廣西大學任教。一九四三年末,往成都華西任教於燕京大學,同時受聘於華西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任特約研究員。期間完成《元白詩箋證稿》大部。一九四五年居蓉期間,先生未眇之右目再失明,自此目瞽。一九四六年,重回清華大學任教,《元白詩箋證稿》殺青(一九五○年嶺南大學出版線裝本;一九五八年正式出版)。一九四七年十月,院士提名時,陳寅恪最初的考語是:「天才最高,功力亦最勤謹,往往能用人人習知之材料,解答前人未能想到之文體,研究六朝隋唐史最精。」(轉引自張求會《〈夏鼐日記〉裏的「陳寅恪話題」》)
一九四九年,先生滯留大陸,此後始終在嶺南大學、中山大學任教。因奉行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屈服,不阿世,不苟活,結果得罪了權貴,多數時間生活在苦悶、病痛中。即使在此種環境裏,目瞽的先生還是難捨學術,頑強地寫出了《論再生緣》和《柳如是別傳》,後者更耗時達十年之久。一九六九年,寅恪先生在中國文化大革命的狂風暴雨中肝膽俱裂,淒然逝去。
寅恪先生出身官僚世家,卻一生磨難不斷,與夫人唐篔先生皆屬多病多災身,鮮有舒心日子;加之才高名顯,漸而養成孤傲獨處、不問世事的性格。於先生而言,後半生恐惟有兩處可為寄託,那就是讀書治學和天倫所賜。據王晴佳《陳寅恪、傅斯年之關係及其他》載,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寅恪先生一家寄居香港期間,經濟拮据,煩擾不斷,最窮時,「數月食不飽」,偶得一枚鴨蛋,「五人分食,視為珍奇」。先生在一九四一年三月十九日致傅斯年的信中寫道:「近來貧病交迫,居港五日用,返鄉無旅費,需待接濟」,淒惶情境可知。
近年研究陳寅恪幾成風氣,成果包括余英時《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陳寅恪的「欠砍頭」詩文發微》,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徐慶全〈陳寅恪《論再生緣》出版風波〉,俞大維《懷念陳寅恪先生》,蔡鴻生《讀史求識錄》,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等一批佳作,以及陳氏三姐妹回憶錄《也同歡樂也同愁》。但也有官方指使之寫手如馮衣北等披掛上陣,予以論戰,而人皆知其背後卻是那位曾顯赫一時之胡喬木先生;也是應了近日中國社科院院長楊偉光先生再提之「階級鬥爭無處不有處處有」那話,是此輩仍有嫡傳也。
關於此書
余所讀《柳如是別傳》係三聯二○○一年重印版,繁體字豎排本;二○○六年於深圳購得。因忙於俗務,更因對考據類著述向有畏懼,所以久存而未讀。
二○二一年十月,偶爾讀萬先生一九四七至一九四八年間於清華研究院聽寅恪先生講魏晉南北朝史課程所作筆記,對其行文論述多有失望,尤於其暗示寅恪先生自覺運用馬列歷史觀深表懷疑,於是勾起要一睹寅恪先生原著之心思與決心,想起手頭久存未讀的《柳如是別傳》,於二○一二年仲秋前六日淨手開卷。
《柳如是別傳》起頭即説:「寅恪少時家居江寧頭條巷」,與大舅父家同居一巷。「一日寅恪偶在外家檢讀藏書,獲睹錢遵王曾所注《牧齋詩集》,大好之,遂匆匆讀頌一過,然實未能詳繹也。」(三頁)
一九三七年蘆溝橋事變後,寅恪隨清華大學南遷昆明。一次在購舊書時不意獲常熟白茆港錢氏舊園紅豆一粒,因這紅豆山莊係錢柳最後居所,「寅恪聞之大喜,遂付重值」(三頁),「至今歲匆匆二十年,雖藏置篋笥,亦若存若亡,不復省視。然自此遂重讀錢集,不僅藉以溫舊夢,寄遐思,亦欲白檢所學之深淺也。蓋牧齋博通文史,旁涉梵夾道藏,寅恪平生才識學問固遠不逮昔賢,而研治領域,則有約略近似之處。豈意非獨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東君之清詞麗句,亦有瞠目結舌,不知所云者。始知稟魯鈍之質,挾鄙陋之學,而欲尚論女俠名妹文宗國士於三百年之前,誠太不自量矣。雖然,披尋錢柳之篇什於殘闕毀禁之餘,往往窺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詆毀,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三-四頁)於著作因緣、鵠的皆宣示明白,寄情殷切,惟謙虛過甚矣。先生此處頗多於錢柳溢美之詞,然「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始為題眼,乃尤須讀者諸著意把玩者也。余嘗試再作闡釋如下。
以在下陋見,於《柳如是別傳》而言,這實在是一段極為重要之文字,既交代了撰寫此著的緣起與目的,又表明了先生之立場與用心:一,寅恪先生少居江寧,在大舅父家看到《牧齋詩集》,大好之;由此成就一段舊夢。二,一九三七年於昆明偶然得錢氏舊家紅豆一粒,藏於篋中;或已經勾起遐思。三,一九五七年前後重讀錢氏著作,是為溫舊夢、寄遐思,也為檢所學深淺。四,閱讀時發現時常不得其解甚而瞠目結舌;此說非全為自謙,所存錢柳之作凋零不堪所致也。五,錢柳之篇讓寅恪感泣而不能自已;自認這是士大夫所發之聲,令其感動,以為理當珍惜;其中當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情在。六,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由此再念及去國懷鄉之義,仍是不能稍忘其「獨立」「自由」之志。七,決定撰寫此書,考證河東君之本末,附錢牧齋有關事跡,並述河東君與宋轅文(徵與),陳臥之(子龍),程孟陽(嘉燧),謝象三(三賓),李存我(待問)等一干人物之關係。恐自始即已知是為幾不能為之事。
上述言猶未盡,請許在下就其所言「猶應珍惜引申」之「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引錢穆等人所論略為辨識。
三戶亡秦之志
錢穆先生《屈原居漢北為三閭大夫考》所附《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辨》有曰:
楚南公曰:「楚雖三户,亡秦必楚,」其語解者不一。章昭以為「三戶,楚三大姓昭屈景也。」此最得之。春秋列國宗族,其見於《左氏內外傳》者,如魯有三桓,鄭有七穆,宋有戴桓之八族,晉有八姓,(見《左》昭三年《傳》)十一族,(見《晉語》)及殷民六族,七族,懷姓九宗,(見《左》定四年《傳》)祝融八姓,(見《鄭語》)之類,以數字計宗姓者,不勝縷舉。楚之三戶,亦其例也。蘇林曰:「但令有三戶在,其怨深,足以亡秦。」臣瓚曰:「楚人怨秦,雖三戶猶足以亡秦也。」皆望文生解,非其義矣。蓋南公意謂楚之公族雖祗三家,足以亡秦,不泛指民戶言也。其後陳吳發難,亂者四起,皆重立六國後。楚懷以外,如魏豹趙歇韓成田市,皆以故國舊族。其他一時將率,亦多往時大家名族之裔。雖云將相無種,而平民崛起以亡人國,究是當時創局。雖陳嬰之母,亦知驟貴不祥,欲倚名族。況南公遠在亂前,其不以興滅繼絕,復國報仇之大任,期之誰何三家之小民,亦已明矣。而司馬貞《索隱》獨謂諸説皆非,按:《左氏》以畀楚師於三戶之文,因謂三戶是地名。孟康遂稱後項羽果渡三戶津破章邯,是南公之善譏。不悟三戶之為地名,本由楚起丹陽,以其三族而名發跡之地。而南公之言,初不當以地名釋也。故三戶之解,蘇林臣瓚《索隱》各得其一偏,孟康失之最遠,而韋昭為獨得也。(《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辨》)
九章哀郢之辭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九章‧哀郢)
《九章》究是否為屈原所作,向有爭論,錢穆先生於《先秦諸子繫年》中言《哀郢》為莊辛作。朱熹《楚辭集注》以《九章》乃「後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於一時之言也。」然均無確證,亦與寅恪先生此處所言無涉。只須知《哀郢》所言要在去國懷鄕之情即可。
《九章‧哀郢》:「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心緒成結之喻,為先秦以降之常喻,《詩三百》中多見,如「心之憂兮,如或結之」(《正月》),「心如結矣」(《鳲鳩》),「我心蘊結」(《素冠》)皆是。「人之情思,連綿相續,故常語徑以類似縧索之物名之,『思緒』、『情絲』,是其例也。」(《管錐編,楚辭洪興祖補注》)六朝樂府《華山畿》:「腹中如亂絲,憤憤適得去」,陸機《嘆逝賦》:「幽情發而成緒,滯思叩而興端」,張籍《意遠曲》:「離愛如長線,千里繫我心」,李商隱《春光》:「幾時心緒渾無事,得似游絲百尺長」,皆為可例。
寅恪先生此書原名《錢柳姻緣詩釋證稿》,後易為《柳如是別傳》,其背後所藏著著作思路之變遷暫且不論,僅觀此名直白是為奇女子柳如是所作別傳,於讀者一端看已是明瞭了許多,亦親近了許多。但無論取名如何,並未改此書嚴肅學術之本質,去國懷鄉之心緒。而其所涉人物活動背景、考據文字內容、行文立説方法等,對如我之粗陋讀者來説,僅閱讀就要大費氣力,更遑論讀通並再有見解了。然既已開卷,就再無重束之高閣道理,至於因愚鈍而費解,因淺薄而無識,只有循「反覆頌讀、艱難行進」之法,並期盼能略有所得,而不敢稍存僥倖也。
閱讀前的一點功課
因讀者淺陋,對書中所涉人物都十分陌生,為減少閱讀困難,先尋來書中兩位主角及一位始終與柳如是對立人物之簡單資料,好讓自己先略知一二,也聊供同學者參考之用。
柳如是,浙江嘉興人。本名楊愛,後改名柳隱,柳是,字如是,嫁錢謙益後稱河東君,是活動於明清易代時江東著名歌妓才女。如是聰慧好學,因家貧自幼被賣為婢,妙齢時又墜入章台,在亂世風塵中往來於江浙一帶,與幾社名士唱酬交遊。不足五十歲時因族內惡勢力威逼自縊而亡。留有《戊寅草》、《湖上草》、《尺牘》等著作。
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常熟人。晚年自稱東澗、蒙叟,人稱虞山先生。萬曆三十八年進士,授編修;崇禎初任禮部侍郎、翰林侍讀學士。曾為東林黨領袖人物。崇楨十四年,牧齋以五十九歲之齡迎娶二十四歲柳如是。明亡,短暫在南明福王弘光小朝廷任禮部尚書。後降清,任禮部右侍郎,不久即致仕。縱觀錢謙益學問人品,可謂文采盛大而氣節短小。牧齋晚年與如是先後居蘇州拙政園和常熟紅豆山莊。康熙三年病故,享年八十二歲。留有《初學集》、《有學集》、《投筆集》、《苦海集》等著作。
錢曾,字遵王,牧齋之族曾孫,後以藏書稱著於世。錢曾幼時為牧齋器重並教以詩文。在致遵王的信函中,牧齋説:「居恆妄想,願得一明眼人,為我代下注腳。發皇心曲,以俟百世。今不意近得之於足下。」寅恪道:「然則牧齋所屬望於遵王者甚厚。今觀遵王之注,則殊有負牧齋矣。」(一一頁)除此,凡遇與柳如是應對處,錢曾皆不置一詞,甚是小氣。牧齋死後,其夥同族人逼迫柳如是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