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悲劇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名氣很大,戲劇電影不斷為之宣傳。他有一個名叫授的五世孫,他的故事,比之乃祖奇詭得多,但是一點名氣也沒有。
這位授王有一個王弟,名叫豫,很想繼哥哥做越王,可是授王有四個兒子,等着接位,輪不到他。於是用傳統的老法子,向哥哥進讒,説四個侄兒的壞話,不外有的不成材,有的有謀皇篡位的企圖等等,授王聽信了,四個兒子,殺了三個,第四個不殺了,即使壞話説盡,也置之不理,好歹要留着他接位做越王。
把自己的兒子殺光,中外的昏君、暴君,大概百中揀不出一個會如此。
然而第四個終覺岌岌可危,不如先下手為強,奮然起兵圍王宮,把父親殺了,授王臨終時大徹大悟,嘆曰:「悔不聽豫弟之言!」
雨果説過:最兇殘的野獸,也愛護它的子女。人一做了國王之類,這個原理竟不適用,連最兇殘的野獸都不如。不過這是特例,一般還是有舐犢之情的。即如這位授王,第四個兒子還是不肯殺,加以愛護了,終於死在他手裏。
令人戰慄的是他的大徹大悟之言。意即悔不曾把第四個兒子也殺了。倘真如此,那麼就殺得乾乾淨淨。真能這樣嗎?不免懷疑。這樣的悲劇,比之《哈姆雷特》還要悲劇些。父子之情,原是高尚的感情,為了維護權力,在讒言煽動之下,不得不殺三個兒子,留下一個,雖然沒有殺,但有一句話,仍有欲得之而甘心的強烈意願。
悲劇的精神是在乎把有價值的東西活活地撕成粉碎給人看,父子之情是有崇高價值的,這裏終算粉碎得徹底了。連殺三個還不足悲,留下第四個,像在黑暗中現出了一絲閃光,似乎可以沖淡悲劇氣氛了,可以挽救這高尚感情,不致徹底粉碎。孰知不然!波濤又起,兒子反過來殺父親,這一反覆,自屬合情合理,因為父親已殺了三個兒子,有甚麼理由不會殺第四個?於是反擊,結果是使得最後剩餘的一點父子情也蕩然無存,尤其是遺言後悔沒有殺光,悲劇達到飽和的地步,毀滅得無可收拾。
另一個要輪到晉武帝司馬炎,篡魏立晉在他手裏完成,是事實上的開國之君。他有二十六個兒子,大多兩三歲即夭折,只留第二個兒子晉惠帝,偏偏是個半白癡,明知他做君主不能勝任,但是仍舊要傳位給他。(突出的故事是:「何不食肉糜?」在一定標準下不少太子是半白癡,不置論。)這一代不行,或者生個孫子成材吧?可是所娶的賈妃又不生育,任她去偷漢也無用,而且悍妒異常。那麼妾侍可以生育一個吧?但有孕的妾侍,又被賈妃擲戟刺腹而死。司馬炎用盡心機,在這件事上掙扎了很久,把自己的愛妾賜給兒子,終算生了一個孫子,有點頭角,便立為皇孫。司馬炎死時,皇孫還小,而半白癡必須即位做皇帝,眼看這個新立的司馬氏天下:大亂將起,然而這時要嚥最後一口氣了。
司馬炎無疑有愛子之情,可悲的是,他之所愛,是落空的,一個半白癡,比劉阿斗還差得遠,但又不得不愛他,把那種有價值的東西活生生地、無可奈何地自甘沉入明知絕路的深潭裏,同樣也是粉碎了。
自稱奉天承運的九五之尊,這個寶座多麼莊嚴,最愚蠢的皇帝,也不會自毀莊嚴,儘管是一個空架子,但是一個半白癡坐了上去,這個寶座還有甚麼莊嚴?晉室朝廷,還成甚麼樣子?司馬炎是早已預見到的,苦在心裏。寶座即使是虚偽,也還有它至高無上的現實價值,是唯我獨尊的至善至美的東西,在司馬炎以至整個統治階級眼裏當如此,然而坐上來的竟是個半白癡,豈非代表了惡?卻又不能不接受。在美、善與惡的矛盾中,美、善已為惡所屈服。一日,司馬炎在凌雲台宴羣臣,有個大臣,借着酒醉走到司馬炎身前,想説幾句話,臨時又説不出了,攀着司馬炎的御座説:「可惜啊!這個寶座!」即是反映了這個想法。司馬炎似有所覺,但只得説:「呀!你真醉了嗎?」在無可奈何中,各有悲哀。
天下是司馬氏的,寶座不傳給這個半白癡,難道傳給異姓嗎?悲劇的根源在這裏。正如越王授的悲劇一樣,那隻寶座一定要傳給兒子,留下一個不殺,反遭了毒手。司馬炎眼睜睜地讓半白癡去坐江山。越王授臨死,悔恨無已;司馬炎臨死,則陷入無可奈何的悲哀中。套一句《哈姆雷特》的劇詞,越王授會説:「殺還是不殺,這是一個問題。」司馬炎會説:「傳還是不傳,這是一個問題。」他們糾結在這樣的矛盾中。
這一類悲劇,歷史上不少。不過這兩齣是很突出的,關鍵全在於封建寶座。無怪有人説:「歷史是個大悲劇」。為甚麼如此?這裏也許是答案。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六日
小說
深宵豔遇記(節選)
茶餐廳這時雖然靜靜的,在門口可嚷起了一大陣嘈聲,周詩的太太,碰到了趙華生的媳婦趙師奶和她的丈夫阿明,因為剛才這位趙師奶還到周太那兒去過,昨天看好的房子,打算今天就搬去,可是現在又在這兒見着了,就拉開了話。
「啊呀!周太,怎麼這樣巧,又碰到了。」趙師奶笑着説,還趕緊介紹了阿明,「這是我先生。看,這孩子才十個月,多胖啊!」
周太手裏正抱着那最小的孩子,腿上傍着一個,大聲笑起來,説:
「孩子多了,真麻煩!趙師奶,你才是個子孫太太哩!」
「哈哈哈哈!」趙師奶也大笑了,「阿明,周太真是一個好人,我們一見面就談得來,哪兒去找這樣的房東呢?看啊!這孩子多討人歡喜,那小手,熱粉圑一樣,阿明,你摸摸他呀!」
周太把孩子湊上去,阿明摸摸孩子的小手,冷冰冰的,説:
「真是熱粉圑一樣。」
兩個女人又大笑,連茶餐廳裏面也聽得見。
「周太的先生,是編劇本的,在電影公司裏,真是好文墨,」趙師奶説,「周太,你説今晚不回去,現在怕就是到周先生那兒去吧?」
「是啊!」周太點點頭,笑着説,「就在這大廈上面,十八樓,上去坐一會吧!」
「可不是又巧了?」趙師奶説,「我們也到十八樓,表妹就住在A座,正要去找她搬家。」
「哦!真是巧!這不是有緣了?哈哈!一同上去吧!」三個人就一同走,周太還不斷説,「你們只管搬去就是了,我那女工已經認得你了,屋子已經打掃好,進門出門,就按鈴,我還有一枝鑰匙,剛才找了好一會沒找到,過兩天找到了,再給你表妹好了。」
「不要緊,按鈴開鬥,有甚麼不方便呢?周太,你總要費心多照顧她一下才好哩!」
他們到了十八樓。可是周詩已經下樓,打旁邊一架電梯走了出來,到萬國茶餐廳去了。周太站在門口,說:
「請進來坐一會。」
「不打擾了,改日再見吧!我們就在那邊。」阿明指着A座説。
「有甚麼關係?真是。」周太推着趙師奶,「大家見見面,我先生最喜歡朋友,見了面就熟了,他就是忙,我們做這一行的,你們不知道,他那股忙勁兒呀,……」
話還沒有説完,女工把門開了。三個人走進去。可是沒見周詩,女工説他剛出去,阿明夫婦也沒坐,讚了幾句屋子寬敞,又説陳設得好,周太很高興,還想再拉幾句,趙師奶卻説要走了。
「女人總是這樣,好像很怕陌生的樣子,我這人就是不這樣。」周師奶對阿明説,「你坐了,你太太也坐了。」
但是阿明也説要趕快去辦事,搬家也有些麻煩,下次再到府上去拜望吧!
夫婦倆辭出之後,周太才問女工,周先生到哪兒去了,女工説不知道,周太沒再説話。女工卻想給周詩解釋幾句:
「周太,周先生其實沒甚麼,你發那麼大的脾氣,也虧他好性子,你還不相信我,我這麼大一把年紀了,跟你們的叔叔做了這多年。」
「你哪兒知道呢?」周太説,「他們男人,花樣多,你是老實人,怎麼懂?」
那女工看她這樣,也就罷了。
「我問你。」周太奶着孩子,忽然説。
「還問甚麼呢?説了你又不信。」
「不是這件事。那A座住着的是甚麼人?」
「A座?斜對面那一家?」
「是啊!你知道嗎?」
「哦!聽説是個舞女大班,以前,常常有舞女進出,忙得很,近來倒不大有。」
周太的臉立刻變青,幾乎跳了起來,暗想糟了,甚麼表妹表妹,怕就是做舞女的,那趙師奶説話又來得,倒也有點兒可疑,也許不是正經人。可是房子已經租出去了,她不還價,付定又付得多,今早上一下子付了上期①,説先付三個月就是三個月。不要是來搗亂的,鬧得你頭痛,要退他們租,就要你退回雙倍的錢,那不是糟了?
「你説的話可是真的?」周太問。
「啊呀!周太,我甚麼話你也不信,這還騙你做甚麼呢?」
周太連忙拉開奶頭,放下孩子,衝到大門口,又急急回轉身打開袋子,把早上收的錢拿出來,開門飛跑了出去。孩子在沙發上張開嘴大哭,她也不管。
周太走到A座,來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這人就是老方,老方聽説是找趙師奶的,就叫阿明太太走出來。
「有事你們談,請裏面坐,我要出去一會。少陪少陪。」老方説完,就忽忽忙忙下樓。趙華生剛才來過後,已經先下去了。
周太走了過去,先定了定神,正想開口,趙師奶早拉着麥梅過來,説:
「這就是表妹,南洋才回來的。」
麥梅叫她一聲周太,還説,「請坐呀!」接着一跳,就跳了開去。周太渾身冷了一半,只見她穿着低胸衫、牛仔褲,頭髮像一個大馬尾巴,在後面掃來掃去,十七八歲,亂塗着脂粉,真有些妖形怪狀,哪像是正經人家的女孩子?這還用説?不是舞女,還會是甚麼?周太沉下了臉,沒有做聲。
阿明夫婦倆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覺得有點甚麼不對了。周太卻繃起笑臉來,笑得怪難看,説:
「真是對不起,我怎麼説呢?説了怕有些難為情。」
「有甚麼事呀?周太。」趙師奶説,她又睜大了眼望望阿明。
「説了你們可不要見怪。」
「有甚麼關係呢?我們算是熟人了。」趙師奶説。
「按理呢,這樣做是不該的,」周太説,「我也明白,不過要請你們原諒,剛才我先生打電話來,你們一走,他就來了電話,説他的妹妹明天就要回來了,想不到這樣快,這間房本是留給她住的,可是我又答應了你們,真叫我為難,這怎麼辦呢?」
趙師奶和阿明的臉,也早繃直了。阿梅斟了茶遞過來,恭恭敬敬地送到周太手裏。趙師奶説:
「周太的意思想怎樣呢?我們是付了三個月上期的,連價也沒有還。」
「就是這話呀!我想還是退了租,照規矩,那就要退雙倍,可叫我怎麼好?」
趙師奶看她樣子誠懇,就説:
「這當然也化不來,我們既然租定了,倒不如給你姑小姐另外去租一間,也是一樣付房租,我們又不願再去麻煩了,錢倒是小事。」
「唉!就是這點不好,我們那位姑小姐,最喜歡住那個房間。我多賠呢,也賠不起,你們知道的,出租一間房子,就是想減輕一點負擔,經濟寛裕了也不必這樣找麻煩的。」
「這倒不必客氣。」趙師奶説,「不管怎樣,我們不想退!」
「我們不想退!」阿明也説。
正説着,麥梅提着箱子走出來,守在旁邊,樓下的收音機正在放送牛仔舞樂曲,她就合着拍子,必剝剝剝的響起指頭來,還扭着身子,轉來轉去,很得意的樣子。周太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眼珠子打了一個轉,說:
「退是一定要退。」
「沒有這道理的,我們都已準備好了。」趙師奶着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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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上期」,廣東市井話,凡每期須付的款,期頭就付的,就叫上期。租金先付後住,即上期租。
詩詞
閒書四絕
(一)萬千事物説新生,語到雌黃處便驚。
重定左聯榜一甲,須推魯迅與江青。
(二)列寧當日掌紅旗,歧見不嫌高爾基。
覆轍難明生死外,中華今為夜郎悲。
(三)為覺胸中奇氣少,方謀鞭底響雷多。
夫人買盡宣城紙,字屬塗鴉又奈何。
(四)大荒路上作先驅,未入牛欄不丈夫。
忍恥包羞逢際會,當頭迎取臭漿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