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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記小說
經紀日記(節選)
第X日
老妻昨晚又於一時後始歸,今早醒來,渠又匆匆出,我曰:「汝夜晚打牌耳!開早場乎?」老妻一聽,臉色陡變,曰:「汝以為我連日往打牌乎?」我悚然曰:「不是打牌,到何處去?」老妻曰:「有正經事也!」問何謂正經事?老妻聲大大曰:「組織婦女會!」我一聽之下,又出奇又好笑,曰:「女經紀亦做婦女會乎?」老妻冷笑曰:「女經紀不能做婦女會乎?做國大代表都得呀!」但見腰肢一晃,掉首出門,為之大笑。
往第一樓飲茶,見了鄒伯父,鄒伯父曰:「聞汝病,料必因前幾晚作怪。」我不敢明言旅店捶骨之役,惟有笑曰:「食得蝦多復發舊病耳!」與談地產事,始知飛天南每日必找鄒伯父飲茶,飛天南之用心在踢盤乎?非防範不可。
出第一樓,入同文街,找着陳光彩,渠即問已見白如烟否?我笑曰:「已見之矣!大有希望。」渠問白如烟如何表示?我曰:「女人之家,講到結婚當然怕醜,不敢明言,但察貌辨色,則渠已心許之矣。此件包在兄弟身上,遲一二日定有佳音。」陳光彩甚喜,我即隨問有桐油否?光彩曰:「有一批三日內可到,不賣花貨,到時可再斟,但約在一三七之譜。」我頷之,請佢貨到即通知。光彩曰:「昨午飛天南曾來問桐油,汝等是否一條線?」我恍然飛天南快我一步,渠之盤當然即我之路數耳!我但推謂不知。
與陳光彩往仁人午茶,遇斬眼蔡,渠一見我即曰:「該批西藥已到埗,業經找清數目矣。」斬眼蔡為人亦清楚哉!渠又曰:「我有一事要找汝一談,現在汝有朋友在,不方便,明午十二時在敍春園等汝,如何?」我諾之。陳光彩口不離白如烟,謂識女人多未見有渠之熨貼者,謂用多一兩萬都好閒云。是真四方辮頂之至!
飲完茶往找大班周,回覆桐油價。大班周曰:「遲三五日亦無所謂,總之價錢相宜,我等便買入耳。」說完,又縱談渠等洋口生意之大宗法,使我心焉嚮往。
出門始記起大班周未提墨水筆事,諒係貴人事忙所致。當時記得亦不宜催之也。
多日未見周二娘,打電話找她,已出街,因往大酒店找之,亦不見,獨坐少選,戴春代來矣。我問渠已知西藥事否?渠曰:「收到矣!省城已有電報來。我早謂斬眼蔡靠得住也。」渠問我何不見多日,我謂病,渠曰:「先該在該批貨中取起一兩打盤尼西林作汝佣金,豈不更便?」我罵之。春代曰:「閒話勿談,我又有一單運輸生意。」方談間,一花枝招展之女人來,春代一見,即如蟻見糖,匆匆謂我曰:「明日此時再在此地相會。」即偕女人急急行,我真疑此女人來取家用也。
赴醫處再打一針,已全部復原。
途遇張仔,據說炒通天證炒燶,要索借五十元,姑予二十,以示交情。
第X日
老妻竟然真係攪甚麼婦女會,真荒唐之極,今早欲問其詳,渠又謂已約了幾個委員去飲早茶。又為之搖頭大笑,委員委員,天下間多少委員?連屎坑公也快做委員矣。
今日地產交易,盛服而往第一樓,約齊飛天南鄒伯父,分頭同到律師樓,不及一點鐘,一萬二千元已入袋。出門不禁仰天長嘯,曰:「世界真易撈矣!」金新城在律師樓中頻頻望我,若甚關照者。週日想法子走走此人門路為宜。
與飛天南回俱樂部等鄒伯父來分贓,無何鄒伯父回,飛天南口口聲聲代人收二萬,我不便問渠取二千。鄒伯父之萬元已交到手中,牛仔二十張,真可愛也。謹慎藏好,飛天南即先辭出,鄒伯父倡議晚飯,約好之後,鄒伯父拉我飲茶。我以斬眼蔡有約在先,辭之,出門先上銀行,存好萬元,逕到敍春園,斬眼蔡已在座。開啤酒對飲,我興致豪極,連盡兩大瓶。
原來斬眼蔡所斟之件,非常秘密。渠有友在暹羅一帶,與甚麼署之人有關,於是乎便有「卓頭」。其計乃係在暹羅落貨時做手勢,每一包米加二十斤,搭運來此。因乜署之米可以出口,沿途旗幟鮮明,無人敢問。每船儎之倉單上只寫每船載若干包,並非計重量者。而藍線包例可載百八十斤,但乜署之米向來每包只重百六十斤而已。所以可以加多二十斤左右,搭單運來。既不必運貨,又可以出關。到此間後,在碼頭拆包抽起,然後轉運,便可過骨。暹羅米價,每元港銀可以有一小甕缸矣。斬眼蔡曰:「此單生意,大抵除清皮費使用,約最少有三四個開。甚順野也。汝乃老友,故以此通知,如汝有意,可以投資,否則亦可找東家做也。」我問渠何以不做?斬眼蔡曰:「老實講,我不是不做,只是本錢短少,做不了多少,故找人合作耳。」我問在此拆包有辦法否?斬眼蔡笑曰:「我冇辦法,誰有辦法?我不是老千,斷無搵老友人窗者。」照數計,確甚過癮。我謂一 二日內答覆。
午飯飽甚,正擬往理髮,忽遇周二娘,一手拉住曰:「太無腰骨,何以不見多日?老鍾事如何?我被渠追瘦也。」我謂尚無消息。二娘曰:「做事不能太冇尾。汝明午來,我與汝詳商,」我邀渠飲茶,渠謂已有約矣。
理髮時睡一覺,甚妥。今日做了大生意,無心再走。往俱樂部找得鄒伯父打了八圈牌,然後同往金陵晚飯。飛天南主張叫花,並代我叫,不料香風一到,抬頭一望,竟是個大肥婆,使人作三日嘔。飛天南真抵死矣。
飲完已近醉,返家後揮一函與大舅,力數其不是,酒後興奮,語語驚人,甚為暢快。老妻仍未返,婦女會開會須在深夜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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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歡(節選)
〔……〕
「我們現在到工廠去一趟,」劉時俊看她換了衣服,就遞給她一把梳子;「東西找好了,我送你回沈家去。」
方湄沒有表示異議,坐在粧台前邊梳着頭髮。劉時俊看着她,她是那麼消瘦與頹唐,無論如何不能想到她從前的美麗與聰明曾經把多少男人顛倒。在朋友的眼中,方湄是一顆水晶那麼晶瑩透剔的女人,現在,也一樣過不了情感的關,給折磨得水晶也黯然無光了。
方湄梳好了髮,對着鏡子看了看,劉時俊微笑說:
「你瘦多了。你的身體要緊。這樣子下去真不成。」
方湄苦笑一下。劉時俊帶了她出門。方湄回頭看看房子,說:
「你的地方很舒服,不像個沒有家的,時俊,你不打算結婚?」
「到現在還沒有這麼想過。」劉時俊笑了笑:「我覺得一個人也可以過活的。」
方湄不再說話,悄然地出門。劉時俊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希望今天的計劃成功,這麼就可以使這一塊水晶慢慢再光亮起來了。
他們到了工廠,劉時俊把她帶到自己的房間,讓她坐在自己辦公的位置。也就是沈逸才辦公的位置。方湄悄然地看着桌上的東西出神。
「這裏的抽屜我已經收拾過。」劉時俊說:「逸才的文件我都料理好,有一部份未辦完的,我放在右邊的抽屜裏,左邊的一個,放着他的已經辦好的紀錄以及一些半公半私的信件等等,你隨便可以檢看,也許有些和你有關係,也說不定。」
說了,劉時俊開了寫字抬上兩隻抽屜的鎖,把抽屜拉出一半給方湄,之後,又指着靠牆擺好的一隻文具櫃說:
「那邊抽屜裏還有他的一些文件,你也可以看看,不過都是關於工廠的計劃圖樣,和一些化驗研究的紀錄檔案,你看了怕沒有趣味就是了。不過下邊的一隻抽屣,丢了鎖匙,我還沒有配好,不曉得內邊是些甚麼?據我們的工友說,那裏放的是無關重要的東西,從前逸才兄隨便把可有可無的物品放進去。因此我還沒有整理過。事實上我接辦之後,也不發現缺少重要的東西,因此也就沒有把它打開了。」
方湄一邊聽,一邊左右看着,不斷點頭,劉時俊說:
「我到外邊工場去看看,你坐一會,隨便撿拾一下,我這裏一點秘密也沒有的,你隨意的看便好了。」
他笑着出去,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我叫工友替你送咖啡進來。有人找我,麻煩你叫他們在外邊等,用不着請他到房間裏來了。」
劉時俊順手帶上門,跑到工場去巡視了一回,就轉到總經理室。總經理剛送了一個客人出來。劉時俊跟着總經理進去。
「你接了沈太太回家了?」總經理遞給他一根紙煙。
「她就在這兒,在我的房間裏。」時俊點上煙。
「是嗎?為甚麼不請她到我這一邊來談談?」總經理很覺意外,又有一點高興:「她怎樣?精神還好吧?」
「現在看來好一些。」劉時俊說:「總經理,我想請你一同去我的房間,跟她說說話。」
「好的,她已經答應到工廠裏做事不?」總經理說了,隨即指着他身邊的一張小桌子說:「黎小姐有了孩子,昨天對我說要請假。她應該休息的,我給了她三個月的假期,讓她孩子養了下來才上班。因此我正等着人用。她如果答應,先替着黎小姐,正合適不過。」
劉時俊這才發覺總經理身邊的書記桌子空了,黎小姐在工廠裏做了兩年多,去年春天才結婚的。因此同事們都叫順了口,仍然叫她黎小姐,沒有稱呼她做太太。劉時俊說:
「這好極了,黎小姐的工作,最適宜方湄去做。她從前就是做人家的秘書的。不過,這就得麻煩你了。我請你過去跟她說話,就是這個意思。我叫她做事,她老是不肯,也許你叫她,她肯幹。而且她在你的身邊,比較在外邊各部門都好,用不着多見人。」
「那末,」總經理爽快地站起來:「我們去看看她罷。」
這就是劉時俊的計劃。他故意把方湄帶到工廠,有兩個作用:其一是讓她看看沈逸才從前經辦而未完結的工作,希望藉此激發她繼續完成逸才的計劃的熱情;其二是想請總經理出其不意地去見見她,當面請她做事,希望方湄不好意思拒絕,就答應到工廠來。兩個作用併在一起,工作的趣味可能慢慢治療她心上的創傷,讓她忘掉痛苦。最少,一天之中,有半天她得為了工作忙碌,沒有悲悼與回憶的餘暇,而工廠裏許多同事的集圑或個人的活動,也可以給她精神上的鼓舞與安慰。
劉時俊陪着總經理到他自己的工作室,推門進去,看到方湄正在辦公桌上翻看一些文件。方湄聽了開門的聲音抬起頭,看到總經理,她連忙放下手邊的東西站起來。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總經理張開手,堆着笑臉:「沈太太,難得你到我們這裏來。」
方湄強笑着寒暄了幾句,總經理就坐在寫字枱前邊的椅子上,朝方湄說:
「沈太太,我們希望你能夠到工廠幫忙。我早已跟劉先生說過。沈太太肯答應不?」
方湄還不及答話,總經理立刻又向她解釋,為了他辦公室裏的女書記請了假,他正等着人手,所以希望方湄不要拒絕。同時還說到工作上的問題,總經理表示這一個位置不會太忙,對她的精神和身體,也不會有影響。
總經理的誠懇使方湄覺得很難拒絕,她沉吟一會才謙虛地說:
「對於你的好意,我非常感謝。不過我因為沒有做事很久了,恐怕幹得不好。而且,我這幾天的精神很壞,希望先休息一下。」
「總經理說工作不太忙,不會太辛苦的。」劉時俊忙說。
「是的,」總經理附和着說:「沈太太,我也替你想過,太繁瑣的工作不很適合你的。我辦公室裏的事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可是我會替你設想,決不影響你的體力。」
「那末,沈太太,」劉時俊笑着說:「總經理一場好意,你也不要拒絕了。再說,假如有甚麼困難,我會替你解决的。事實上,總經理身邊沒有一個書記,很不方便。」
方湄在他們兩個人的夾攻之下,實在不能拒絕了。她看了劉時俊一眼,像怪他多事似的,然後向總經理說:
「既然這樣,我只好試一試了。要是我幹得不好,請你不要客氣。」
「好極了。你來了,我就可放心了。」總經理高興地說:「那末,你明天早上到我的辦公室來可好?」
「明天這麼急嗎?」方湄意外地說:「過兩天不行嗎?」
「我等着人手幫忙。」總經理說:「你不要躭擱了,好不好?」
「反正來了,」劉時俊說:「那末就早一點來,也沒有多大分別。」
方湄又只好答應。劉時俊高興極了。他看着方湄儘在笑。總經理說:
「那麼一言為定,我先走了。」
方湄站起來送他。總經理笑着走出去了。
總經理走出了以後,房間裏只剩了方湄和劉時俊。劉時俊衷心快慰地看着方湄在笑。方湄瞪了他一眼:
「都是你安排的吧?叫我到這裏來,讓我不能夠拒絕總經理的請求,是不是?」方湄說了,又加一句:「跪計!」
「別這麼說。」劉時俊着急起來:「我們都是好意。方湄,難道你不想想這世上有些人對你十分熱心,非常願意幫你的忙的?我早說過,你不要毁了自己,這對你對別人也沒有好處,對活着的死了的也沒有好處。可是你卻老是朝這方向走,因此叫對你關心的人都失望傷心。也許,你並不重視這些,朋友的關切並不使你覺得甚麼,那我們就沒有辦法了。」
劉時俊的說話又誠懇,又認真。方湄垂下頭來,悄然地說:
「時俊,我並不是不感謝你們的好意的關心,我曉得你為了我,為了治療我心上的創慯舆為了照顧我的生活,曾經花了許多時間與精力,這是我明白而且感激的。只不過我自己的心情,只有我自己才了解,……」
散文
都巿‧女人‧風景
都市
都巿是甚麼?有人說是柏油叢林。
摩天大廈是百年灌木,拚命往上爬,並且左右伸出它的枝椏去爭取空間。木棉樹要逞英雄,更努力地提着身子,總要比鄰居高一點,於是一片樹林參天,連太陽也要擋住;太陽沒有辦法,只好從枝葉上面漏一點下來,好比雨灑在破屋子。太陽是雨,不笑話嗎?站在森林下面的人,就真像雨天住在破屋子那樣,只得到一點一滴。高大的樹幹不僅擋住陽光,也把空間的空氣擠出去,人在樹下,是那麼陰森,那麼氣悶。走吧,繞來繞去,還是森林。
沒有陽光,沒有空氣,水呢,自然也給粗大的樹幹吸收了。缺乏這三樣東西,人怎麼活?
可是人還是要活下去的。就把森林裏所剩下來的方寸之地當做唯一寄託吧,我們還有這些小土地。然而有限的土地上卻爬滿了大甲蟲,日夜不停川流不息地爬,有些爬得累了,靠在大樹邊伏下來,把人的僅有的立足地也霸佔了去。甲蟲太大,人不敢趕走牠,反而害怕被牠撞倒或者咬幾口,於是人們只有在甲蟲之間左閃右躲的在喘氣。甲蟲向人們嘲笑,高大的樹幹也向人們嘲笑。可是人又非活下去不可,因之你撞我我碰你,從此為了一分一寸的立錐之地爭鬧起來,個個把自己裝成刺猬的樣子,撞人防人。可惜人總是人,裝起來還是無刺的刺猬,於是彼此砸撞得疼痛以至遍體傷痕,一面呻吟一面還得碰撞,希望站得穩一點,希望在甲蟲留下來的空間多佔一點。他們忘記了搶去空間的樹木,忘記了霸去土地的甲蟲,他們只用敵意看着別人,不惜運用陰謀殘忍卑鄙的手段去把別人腳下的小小地方搶過來,讓自己舒服舒服,於是在陰森的樹林裏,到處充滿了仇恨,罪惡,和殘殺。
這就是柏油叢林。這就是都市。
女人
都市少不了女人。不,沒有女人不成都巿。
於是又有人說,女人是罪惡的或是罪惡的淵源,因為都市充滿了罪惡。當春風捲起了女人的旗袍角,站在舗道上的人就湧起了罪惡的念頭。
罪惡來了,罪惡來了。可是沒有多少人去避開它,反而迎着罪惡走過去,他們以中世紀的武士自命,去消滅這些都市的罪惡。可是這些現代的唐‧吉訶德們仍然像他們的老祖宗那麼去和風車大戰一場,結果倒在春風捲起的女人旗袍腳下面。嘴裏叫着「罪惡呀罪惡呀」,兩手把女人的小腿抱住。嗅着罪惡的芬芳,甚至有些罪惡的女人們害怕起來,要遠離這些武士,可是勇敢的唐‧吉訶德卻拚命抱住罪惡牢牢不放,而且得意洋洋地大聲嚷着:「我捉到罪惡了!」
到底罪惡是不是真從女人來的,沒有人去研究,甚至誰做成罪惡的,也沒有人想去弄清楚。不過大家都說女人是罪惡的,因為都市充滿罪惡,而又少不了女人。
風景
說到女人,少不免使人聯想到風景。風景與女人本來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是都市裏的女人太多了,風景裏就難免得沒有女人,女人也成了風景的一部份。
甚至,女人有時竟是風景的全部。
不要以為這是男人觀點的說話,看女人最多的當然是女人。可能有不看女人的男人,但絕對沒有不看女人的女人。
面對許多男女麕集的場合,女人的第一眼必然落在人叢中的女人身上,而不是男人。當一個女人在人群中走過,落在她身上的許多眼色都是來自女人的。
詩人卞之琳說:
「你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男人把女人當做風景呀?然而看風景的卻是女人,談論風景最多的還是女人;自然她們在看風景的時候,她自己也變成風景。
而她們,是最樂意把自己變成風景的。
原刊《海光文藝》一九六六年三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