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積風集》自序所言,書題源出莊子的「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十年前某深夜,從電話聽佘汝豐老師引此勸勉,至今未敢或忘。風繼續吹,繼續積,繼續讀書看戲寫文章,乃有二集。
《積風集》出版後,家人之珍重最使我慚愧。父親是船長,家姐說,他把我送他的書放在密實袋才拿回船,讀後覺得內容艱難,會把不懂的字抄下查字典。在外國的母親想法有時跟我不算接近,收到了書,還是由衷高興起來。
我也把書送給有份把我養大的姑媽姑丈,書他們未必會看,但正如他們總把我旅行寄來的明信片過膠貼牆,他們就把書安放在組合櫃中。姑媽說,隔鄰住了一個聰明但頑皮的小妹妹,有時會過來坐坐吃東西。姑媽曾拿出那本《積風集》,跟小妹妹說,寫書這個人,以前跟你一樣大,就是住在這裏的,所以要聽話。據說那小妹妹竟因此覺得很厲害。
我出生後六年多,一直住在彩雲邨那十一樓的單位,想起來,很多東西都是從識字不多的姑媽身上耳濡目染。看見跛子不要大聲說「跛」,免人聽了難堪;隧道有盲公彈琵琶,她給我零錢放進他的鐵罐,也提醒不要太大力,有聲,他知道有人給錢便可。諸如此類,都是體貼入微多於規行矩步。雖然偶爾也發現,她會欺騙我,譬如有天我放在廚房的黃色三輪車無故失蹤,她便攤攤手說,給賊佬偷去,沒有了。我就很遲才醒覺,那麼辛苦潛進來,不會笨到只偷玩具,應該是嫌阻地方而給她丟掉。但到今天,只要一起在家吃飯,姑媽還是會特定買條大魚蒸給我,怕我平時少吃,不夠營養。她則總是最遲才碰那條魚。
忘了最初識字是在何時,深刻的倒是升了教會小學後,要學背主禱文。姑媽總在差不多播《歡樂今宵》的時間,帶我到晾着衫的騎樓,開張枱仔,打開手冊,逐一讀出那些異常生僻的文字——畢竟她最着緊的,多是何時拜山和賀誕;我對賀誕晚上長輩在酒樓壇前擲杯和競投花燈,則尤為神往。風吹過,頭上衣服搖晃,黑影幢幢,外面的電視有聲,我分心,她也分心,而且晚了自然想睡,但還是一句一句捱下去:「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遇到不懂的字,她會進去問我那時在讀中學的堂兄,他可能在專心看電視,印象中多是愛理不理。姑媽走開時,我總被面前狹長的廁所盡處,一個用尼龍網吊在水箱旁的籃球吸引,好像從來無人拿下,只一直如太陽高高掛着,封塵。我現在雖非教徒,卻仍能一字不漏背出主禱文,倒好奇那時姑媽不懂的是哪幾個字,忘了我究竟是怎樣學會的,更不知那籃球的下落。但因並無在禮堂被罰的記憶,應是不久後半推半就便背過去了。
要為第二本書寫序,一想就是上面這些畫面。對曾為我的教育出力的親人而言,讀書識字最大的意義,或許不是求真,而是脫貧,日後可以多吃魚,少吃苦。我不肯定這想法是卑微抑或崇高,但至少我從來知道,讀書識字,往往予人指望:在這艱難的世界,那大抵是條舒坦的路。他們當時一定沒料到我可讀大學,寫文章,把自己的書送給他們。現在,我終可在麻將枱上跟這幾位高手勉強較量,而只要他們想找原子筆而我碰巧又有,他們總習慣笑哈哈說:「吖果然係讀書人。」
就這樣成了讀書人。也無庸迴避吧,書既然真有幸讀過些,遇有好的,能力所及,應令更多人知道;世界已夠不公平,好東西更沒理由一路沉沒。寫文章,都是將不一定要跌在我身上的知識、想法和喜悅攤分開去,盡了力也就無憾。
除跟《積風集》一樣有書話和影評,《積風二集》另有數篇遊記和訪問。我從來覺得,旅行的時候在閱讀,閱讀的時候在旅行,而且總有人在,都是積學儲寶,大開眼界,故不妨結集一處。重讀舊文,發現有時顧此失彼,廢話太多,都增刪重寫,希望書會更像樣。
我要感謝為書編校和作序的馮睎乾先生。跟他相識不久,卻是傾蓋如故,能請這位我佩服的讀書人幫忙,深感榮幸。他曾提醒我不要一味仰視世界,也要有平視和俯視的時候,我覺得切中要害,常因此想着如何長進。
感謝《明報》〈星期日生活〉主編黎佩芬小姐。至今仍素未謀面,她卻對我一直信任。我慶幸這十多年來香港有這份富心思的副刊,能偶爾參與其中,是生活樂事。感謝長期售賣《積風集》的序言書室。感謝曾為這書落力的人,包括再度為我在封面題字的萬偉良老師,畫封面的區華欣。感謝花千樹出版社的葉海旋先生和周凱敏小姐。書中若有訛誤,掃葉未淨,責任在我。
是我幸運,生平竟遇到那麼多對我有恩的師友,所有勸勉指點,都在心中。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