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把大思考與大體驗帶入遊記
旅遊文學注定是有前途的。因為讀世界這部大書比讀圖書館中的小書更為重要(王國維早已如此斷言)。讀這部大書,可以擴大眼界,可以豐富心靈,可以詩化人生。也就是說,讀山川、讀大地、讀滄海、讀世界,永遠是人類爭取「詩意棲居」、爭取存在意義所必須的。從這一「根本」上說,旅遊文學肯定不會消亡。
但是旅遊文學現在面臨着空前的挑戰。這是因為現代科學技術高度發展之後,發明了照相機、攝影機、甚至發明了帶有「千里眼」的無人駕駛飛機。這些機器所拍攝的實景風貌,使老式的遊記顯得十分蒼白。任何文學描述都不如藝術影像。費盡心力摹寫大峽谷、大瀑布而消耗的幾朝幾夕,還不如照相機的一剎那。
但是照相機、攝影機,卻有根本性的局限,這就是它只能呈現世界的表象,不能進入世界的深處;只能反映生命的外觀,不能展示生命的奇觀。而這,正好給旅遊文學的發展提供新的可能性。換句話說,往世界深處發展,往生命奇處發展,這正是當今旅遊文學的出路。
二〇一二年北京三聯書店開始出版我的十卷本的「散文精編」集(白燁主編)。第三冊為《世界遊記》,我與編者商量,能否可把書名改為《世界遊思》。改「記」為「思」,在一字之差異,恰恰蘊含着旅遊文學新的前景。
所謂「思」,既是思想,又是情感;既是對「在場」表象的把握,又是對「不在場」的歷史、文化、精神的把握。總之,「思」是既要面對看得見的世界,又要面對看不見的世界;「思」是主體感受、主體思索、主體飛揚,「思」是對世界對時代的大思索。由此想開去,我覺得在當今歷史條件下,旅遊文學的主體感受可以由兩種方式實現,除了把對世界的大思考帶入遊記,還有一種方式,便是讓生命大體驗(或稱「生命大搏鬥」)進入旅遊文學。
關於第一種方式,我自己曾有所體會。去年,在我的博客和「再復迷網站」上發表了幾篇遊覽歐洲與中美洲的散文,結果反響格外強烈。僅旅德一篇,點擊率達七萬多次,另外還有一百多個博客轉載,其他幾篇也被廣泛傳播,這些「遊記」,其實都是「遊思」,即對世界進行即興思考。
在德國,我面對德國國會撥款隆重重建成猶太人受難紀念碑林久久凝思,覺得德國不愧是一個具有雄厚哲學積累的國家,畢竟是思賓諾莎、康徳、黑格爾、叔本華、馬克斯等大哲學家的祖國,因此,它就擁有強大的、健康的哲學態度。這種態度,使德國敢於面對歷史錯誤,並產生一九七〇年德國總理勃蘭特在華沙猶太人犧牲者紀念碑前下跪的歷史性行為語言。這一巨大行為語言,震撼全世界的心靈,也證明德意志民族生存的嚴肅性。所以被稱為「千年一跪」。與德國相比,日本則缺少大哲學家、大思想家,也相應地缺少強大的、健康的哲學態度。因此,他們對自己的歷史錯誤總是死不認賬,結果只會在靖國神社的戰犯亡靈之前叩拜,完全沒有想到應當在南京萬人坑前賠禮反省。二戰結束六十多年了,歐洲已把戰爭尾巴斬斷,但東方還沒有完全斬斷。
離開德國後我又到了捷克。在布拉格,我看到遍佈全城的教堂太美太輝煌了。這在書本上絕對無法了解。面對金碧輝煌的教堂,我明白了,為甚麼史達林的坦克軍團總是無法真正佔領這個小小的國家,為甚麼捷克總是在社會主義時代裏「鬧事」。因為這個國家的宗教文化太深厚了,這裏的上帝太強大了,而且上帝之根從小就扎進捷克人的心靈深處。宗教文化非常柔和,坦克裝甲車非常堅硬,然而,柔和者戰勝了堅硬者,這一歷史事實,證明我國哲學家老子在兩千五百年前所揭示的「以至柔克至剛」的偉大真理。人類世界紛爭不已,最後的結局還是至柔的心靈狀態決定一切。
最近兩三年,我還和李澤厚先生到中美洲的洪都拉斯、貝里斯(伯利茲)、墨西哥等國觀賞瑪雅的遺迹。兩次登覽,才真的明白瑪雅文明為甚麼滅亡,而中華文明為甚麼不會滅亡。原來瑪雅種族興旺時雖有一千多個部落,但沒有統一的文字,沒有統一的度、量、衡,也沒有可以協調各部落部族的統一行政帝國。除此之外,它的文化也沒有中華文化那樣合情合理。瑪雅文化與西方文化一樣,只講合理,不講合情。但西方主流文化把「理」化為理性並形成完善的法律體系,而瑪雅卻未完成這種進步;反之,它把原始的幼稚之「理」發展得極不合情。我在一座部落酋長大墳墓的遺迹中看到,崇拜太陽神,這是他們認定的「理」,但不合情。他們的酋長在祭拜太陽神時,殺了自己的五個兒子作祭品,消滅了自己的精英,這怎麼不亡?而中國在祭天時只用豬頭、雞鴨等等,這比較合情。不過,在文化大革命中,中國也發生過向扼殺精英的「太陽神」表忠心的荒誕現象,幸而已得到糾正。
這是把對世界的思考帶入遊記。還有另一種方式是把生命大體驗、生命大冒險、生命大搏鬥帶入遊記。這方面三毛的「撒哈拉沙漠遊記」為我們樹立了典範。我讀過《三毛全集》的第一冊《撒哈拉的故事》和第四冊《哭泣的駱駝》,深受震撼。讀了這兩本遊記,才知道甚麼叫做用全生命寫作。書中的《荒山之夜》,至今還時時撼動着我的思緒。三毛這個作家真不簡單,她為了寫作,竟和戀人(後成為丈夫)西班牙人荷西,一起到西非撒哈拉沙漠。從一九七三年開始,一直到一九八一年才返回東方定居於台灣。第一冊中的《荒山之夜》,寫的是他與丈夫在歷險沙漠時車子陷入意想不到的泥沼。而三個撒哈拉威人便乘虛而入,抱住她並準備強姦她。她單身與三個匪徒搏鬥,守衛住自己的身體。三毛的這些遊記儘管文字上有些粗糙(不像在座的張曉風的散文文字那麼精美)。然而,因為生命大搏鬥的介入,她的遊記卻展示出一派粗擴凌厲之美。令人讀後驚心動魄。這種把生命氣息與沙漠大曠野融合為一的散文,真可稱為旅遊文學的奇觀。它既為旅遊文學寫下嶄新壯麗的篇章,也給旅遊文學提供了一種根本性的啟迪。
二〇一三年十月三十日
香港科技大學
(本文為作者於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在香港中文大學「第四屆世界華文旅遊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