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訂版序
《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和價值觀》於2015年7月舉辦的「香港書展」期間出版,我感到十分開心,好像心裏積聚的一堆說話,突然間有機會傾訴出來。本書出版後,有買了來讀的朋友問我︰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寫這樣題材的書?是否有感於現在不少年輕人只說自己是「香港人」,不願承認自己是「中國人」?
我構思一部以香港人的身份認同為題材的書,其實早於我在2014年出版的《真實的貧窮面貌—— 綜觀香港社會60年》一書以前;不過,2013年秋,我接受扶貧委員會的委託進行退休保障的研究,當時手頭上有不少與貧窮相關的資料,所以先完成《真實的貧窮面貌》一書。我要寫一部以香港人的身份認同為題材的書,因近年常有一個問題在我腦裏縈繞不去,這個問題是︰為什麼香港市民近年在意見上常有分歧,近乎凡事爭吵不休?我講的分歧,並不單指市民對同一件事有不同的看法,而是背後所持的理念和價值,也常有很大的差異,根本無法透過對話和溝通加以彌補或收窄。更令人憂慮的是:雙方都認為自己的看法是對的,所以絕對沒有妥協的餘地,對話只會令大家更加堅持己見,分歧只會加深、不會化解。
我深一層的去問︰為什麼市民對事情的看法會有這樣南轅北轍的立場和價值觀?我想了很久,並且把市民的意見分歧和近年一連串有關香港的爭議事件連在一起,包括:東北發展計劃、港珠澳大橋和連接九龍與深圳的高速鐵路的興建等。我發覺在回歸前,類似因發展而引起的衝突和紛爭也是數之不盡,例如興建地鐵時涉及的收回土地和居民安置等,但問題大多可以順利解決,關鍵離不開賠償金額的多少,簡單來說就是一個「錢」字。近年來的爭議,我發覺「錢」不再是萬能,例如東北發展計劃,反對者要求的並不是合理的賠償,而是政府為什麼要毀人家園,更且認為政府與其消滅香港的農耕活動,為什麼不收回只限少數有錢人玩的粉嶺高爾夫球場?這種賦有濃厚價值取向的看法,是回歸前沒有的,我想這種價值觀念的分歧,正是現在眾多爭議事件無法解決的因由。
這樣,不同的立場和價值觀與身份認同有什麼關係?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很久,而觸發我把兩者扯上關係的,是一次聽到美國總統奧巴馬在美國國會發表《國情咨文》時用上「美國夢」(American dream)一詞。「美國夢」並不新鮮,美國政界領袖常用上「美國夢」來激勵人心,但對於這個「美國夢」,我不會有任何感受,也從來不會有這個夢,原因十分簡單:我不是美國人,所以我從來不會發「美國夢」。這個夢可以挑起美國人的感情,全因他們是美國人,而一旦有了這個美國人的身份,他們就有權去追求這個夢答應他們所要得到的東西,以及這個夢給予他們的願景和理想。
國家主席習近平去年(2014年)提出「中國夢」,在香港並沒有引起迴響。我看原因之一,是大部分香港市民並不着意自己中國人的身份,特別是自己已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份子;所以什麼「中國夢」,就好像離自己很遠,並不是生活在香港的居民所要追求的。
從「美國夢」和「中國夢」的例子,可見住在同一地方的居民,他們對自己身份的感受,會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看待這地方事物的立場和看法。就是因為身份與價值觀念的密切關係,我覺得有需要就着自己過去七十年在香港生活的經驗,回顧一下我是以怎樣的身份在香港居住,這樣我才能明白,香港居民在戰後這段時間內,他們對事物所持的立場和價值。
當我構思這本書的內容時,有一個問題在我心裏停留不去:香港居民是否有國家觀念?香港居民的難民心態,無疑在七十年代逐漸淡去,但時至今日,我覺得香港居民的難民心態並沒有完全消失。所謂難民心態,講的是我們一般十分短視,一切以眼前的利益為依歸。為什麼這種心態沒有消失?我想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香港人從來沒有國家觀念,即使從七十年代開始自稱為「香港市民」,但市民的身份及其連在一起的價值觀,總給人一種「有所限制」的感覺,尤其香港這麼細小的地方,能夠給居住在這裏的人什麼願景和理想?但香港居民今天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又有多少香港人以自己「中國公民」的身份而感到自豪?
就是這一連串有關香港人的身份和價值觀的問題,促使我於2014年秋開始提筆寫現在這本書。那時候,正值「佔領行動」鬧得如火如荼,我聽到有些年輕人十分強調自己是「香港人」,甚至不願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當我聽到這些說話時,心裏實在感到迷惘。我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自己是中國人,卻要加以否定?香港居民有「香港人」的身份感受,正如其他大城市,如倫敦、紐約、上海的居民一樣,但「香港人」的感受,就表示我們不是「中國人」嗎?有些人把「香港人」與「中國人」對立起來,甚至互相排斥,這樣會有什麼結果?本書未必能對這個關乎香港未來的問題提供答案,但本書敘述的,應可幫助讀者把問題弄得清楚一點,討論時也知焦點所在。
本書今年7月初版之後,僅兩三個月就收到中華書局因售罄要重印的消息,感恩之餘,也因應出版後各方的回響及建議,借此次增訂再印的機緣,添了此文作「補序」,另在附錄後,加上一篇一萬多字的簡要敘述。原因是幾位任教中學的老師讀完本書後,認為本書應有助同學對香港社會發展的認識,但要求他們對逾半個世紀發生的事感到興趣,實在有點勉強,提議我把內容化繁為簡,幫助年輕一代對身份認同和價值觀的認識。我覺得這個提議很有意思,遂在本書末加上「全書簡要」,把本書要旨扼要簡述,對提意見的老師也有所交代。
周永新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
引言
寫作的緣由
去年書展,中華書局給我出版了《真實的貧窮面貌——綜觀香港社會60年》一書,負責與我聯繫的黎彩玉女士,曾建議我多加結語一章,她覺得我還有未說完的話。我解釋,其實我想敘述的過去,並不止於香港的貧窮面貌,還有其他方面的轉變,我也想就自己所經歷和看見的,一一的記錄下來。因此,我要求書名方面,除了點出內容是關於香港的貧窮狀況外,另加解說,這是作者六十年來對香港社會的觀察所得;這樣,便可以為自己留有後着,我還要就香港的其他面貌寫下去。
《真實的貧窮面貌》一書出版後,我開始構思下一部書的內容。首先,我仍然不想單憑理論和數字來反映香港的狀況,這類書籍和文章坊間有的是;我想寫的東西,必須是自己的親身經歷,或從觀察得來的感受,這樣才可有力的帶出面貌背後的意義。我一個人的經歷和觀察十分有限,也很容易失於片面,有時需要依賴文獻的記錄和傳媒的報道來補充,但我堅持的原則是:記述都是真實的,必須有根有據,不是憑空想當然。
既是從自己的角度看事物,記述難免有偏差,況且年少時沒有寫日記,記憶自然與真實情況有距離,對於這樣的缺陷,我只能安慰自己:人如滄海一粟,不要說社會的整體現象,就是在自己周圍發生的事,自己看到的也不過如盲人摸象。
這樣,本書要記述的是香港哪方面的面貌?我的選擇其實不多。個人的所見所聞十分有限,我的生活圈子從小到大也離不開教育,只有幾年時間從事社會福利工作,接觸的並不是什麼傳奇人物,多是一些中下階層市民。唯一讓我可以憑藉的優勢,是過去六十多年的人生歲月裏,除了一年半的時間在英國求學,其餘皆在香港渡過;短暫的旅遊或出外進修是有的,但沒有超過一年的時間。所以,從戰後到現在,我呼吸的是香港的空氣,香港過去六十年來的起伏,大體上也是我的人生經歷,塑造我的命運和遭遇。
想到我的人生經歷和香港社會的變化,我發現一個很重要的題材,就是我所認同的身份和價值觀。香港是我的居住地,當到了外國時,別人問我來自哪個地方,我自然的反應是說來自香港;若要填寫自己的國籍,1997年前我會寫英國,1997年後因拿了香港特別行政區護照,我寫的是中國。不過,無論說自己來自什麼地方,或持有哪個國家的護照,在我的意識裏,只知自己是中國人,從來不會說自己是香港的中國人,或中國的香港人。
過去寫文章時,我經常用到「港人」一詞,指的是生活在香港這個地方的居民,以地域作為區別,猶如生活在上海的居民,他們也常稱呼自己是「上海人」。「港人」無疑是一種身份,但這身份只顯示他們居住的地域,未必有深層的意義。例如,香港有三十多萬外地傭工,他們領有香港居民身份證,廣義上說,他們也是「港人」;我在大學指導的研究生,不少來自內地,他們在內地著名大學畢業,來了香港唸書,也領有香港居民身份證,不能說他們不是「港人」。其實,如果只有在香港出生的才是「港人」,我也不在「港人」之列;我在廣州出生,兩歲時由父母帶來香港。所以,「港人」只是一種通稱,未必與身份認同有關係。
我不想就「港人」的意思爭拗下去。本書寫作的目的,並非如法院一般,必須給「港人」清晰的定義;我寫本書的目的,是要記述住在這個地方的人,即一般稱的「港人」,是怎樣看自己的身份,以及他們所持的信念和價值。「港人」既是根據地域來定義,所以我要記述的,就是在過去六十多年裏,即從二次大戰結束到現在,凡曾住在香港這個地方的人,他們是怎樣看自己的身份,及他們怎樣衡量事物的價值;這些稱為「港人」的人,或許只曾在五、六十年代時在香港居住,後來移居外國,或在香港回歸中國之後,才移民來港定居,但他們都是我要記述的「港人」。
港人的身份認同又是怎麼一回事?我講的身份認同,並不等同個別人士的國籍。以上提了,我出外旅遊時,1997年前填寫的是英國籍,1997年後是中國籍,用意是在外國一旦出了事,當地政府可以知道把我送回香港,因護照上寫明我在香港擁有居留權,或情況危急時,他們可以找當地的領事館為我提供協助。在此補充一句,旅遊證明文件理論上屬簽發國家或地區的物品,持有人拿來作旅遊用途,所以不得修改護照上的內容。
國籍不是本書要討論的,我要記述的是港人的身份認同,即他們是以哪一個群體或組織作為自己身份的表示?先舉家庭為例:首先,我要確定自己屬於哪一個家庭:我是誰的兒子?誰是我的兄弟姊妹?知道了這些關係,我就明白如何與家人相處;家庭給了我一個明確的身份。同樣,我們在香港生活,有共同的感受,同屬這個地方,彼此也知道各自的權利和責任,這就是我們的「港人」身份認同。以上解說仍有點兒抽象,要留待以後說明。作為本書的引言,我還想講的是:港人對自己的身份有了共同的看法,他們會曉得如何與別人建立關係,對政府有什麼期望,政府對自己又有什麼要求。
再以家庭的關係為例,六、七十年代期間,那時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畢業後能考入政府當公務員,職位不用計較,總之當了公務員,飯碗就有保證;當時的用語是「鐵飯碗」,公務員年老時還可領取退休金,不愁「臨老唔得過世」。為什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父母希望子女當公務員?這就得首先明白,當時港人是怎樣看自己的身份。戰後港人多是從中國大陸逃難來港,香港給了他們立錐之地,但難民的生活十分艱苦,工作時有時無;他們不想子女重複自己的經歷,希望子女找到穩定的工作,生活不致朝不保夕;任職公務員雖不會飛黃騰達,但生活安定,子女就能按部就班、一級一級的往上爬,前途便有保證。當時父母盼望子女入職公務員,是盡了他們做父母的責任,是他們給子女最好的忠告;今天看來,這種想法十分迂腐,可能妨礙子女自由發展的機會,但我們要明白,戰後港人以難民的身份在香港居住,他們對子女的忠告,是他們從難民的角度看子女的前途。
二次大戰結束到現在,六十多年來,世界大環境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變化,身處在這洪流之中的香港,本身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制度也隨時代不斷的改變。港人生活在這千變萬化的香港,他們的身份怎可一成不變?當戰後來港的難民逐漸成為過去,在香港土生土長的新一代接踵而來,他們對事物的看法自然與父母不一樣,對自己的身份也會有不同的體會。我們得承認,過去六十多年來,港人的身份不時改變,不只一次,是多次的改變,連帶他們對事物的價值觀也不斷改變: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六十多年來,港人的價值判斷就這樣前後出現差異:往日是尊卑有序,今天講的是平等、自由。或許有人慨嘆:今不如古、世風日下,但改變了的身份和觀念是無法挽回的,我們就算不能欣然接受,也必須明白箇中變化的原因。
這就是我寫作本書的目的,是要把港人的身份認同和價值觀念的變化記錄下來。我經歷的事物和觀察的範圍都十分有限,但我願意以自己所知道的,說出我的感受:或許是喜樂,或許是悲哀。
周永新
二〇一五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