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蛻老(1894—1973),原名宣穎,字兌之,晚號蛻園,湖南善化(今屬長沙市)人,是著述等身的文史大家。僅以詩學而論,他早在1936 年,就同劉麟生、蔡正華(三人均為《中國文學八論》的作者)合編過《古今名詩選》。這部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四冊詩選,遴選精當,註釋簡明,不僅在當年為佳編,即在今天仍不失為有眼光的選本。20世紀40年代,他以詩配文的形式漫談北京掌故,發表《燕都覽古詩話》四百餘篇;50年代,出版《楚辭今讀》;60年代,完成了《李白集校注》(與朱金城合作)和《劉禹錫集箋證》兩部功力深厚的古籍註箋之作,因「文革」擔擱,二書直至80年代方始問世。同一時期他還編過一部《唐七言律詩選》,寫有序言,惜未出版。此外,蛻老有兩部恐已亡佚的手稿。一部是以七絕形式評論《全唐詩》中重要的詩人詩作,大約寫了二三百首,現已下落不明,倘若留存至今,會是別具特色的以詩論詩之作。另一部是《晚抱居詩話》,既談軼事,也發議論,多言人所未言。他曾用一種從故宮流出的帶脆性的深黃色紙為我書寫過10 頁。
《學詩淺說》並非他的重要著作,而只是一本關於如何學習舊體詩詞的普及讀物。由於著者對古典文學有極深的造詣和識見,對一部詩史瞭然於胸,本人又擅詩詞,故無論談詩的結構與形式、鑒賞與誦讀,還是談詩的發展與流派、寫作途徑與方法,都顯得遊刃有餘,可謂既循循善誘,平易親切,又要語不繁,切中肯綮,令人讀後有豁然開朗之感。
要學習寫詩,必須對詩史及名家名作有所瞭解,所以本書近半篇幅都用來談「詩的發展與流派」,談「由詩到詞」的演變。由於並非文學史著作,其寫法就別有講究,給我印象尤深的是如下兩點:
一是對所要介紹的對象的遴選十分精審,選定之後又總是能一語道出其人其作的主要特色。譬如「韓愈 柳宗元」一節,僅用「真樸而不華」、「拗健而不平」兩句話就概括了韓詩的特色與優長。通過對孟郊、盧仝某些生硬之作的批評,又指出了學韓詩需要避免的傾向。接著談柳宗元,認為其五古得力於六朝而不著痕跡,「意深而語淡,情苦而氣和」,這也是非常凝煉而得當的評語。類似的論述風格貫穿相關各節。我們也許並不完全贊同他的每個觀點,也許會對他的論斷提出補充和商榷,但我們不能不承認,作者富於真知灼見。
二是善於運用比較和比擬的方式。譬如談姜夔,認為姜的才情氣概遠不及辛棄疾,「但他能運用自己的長處,以精妙婉曲取勝。在音樂中辛詞可以比鐘,姜詞可以比磬,在山水中辛詞可以比長江上的雲山萬疊,姜詞可以比深山洞壑中清溪一曲。天才之雄厚當然讓辛,而人工之精到,也不得不推姜,所以姜詞究竟是大家」。這樣的文字不但優美,而且在生動的比較和比擬中讓我們認識到姜夔的風格與價值。又如談吳文英,認為吳在詞壇的地位,「頗像詩家有李商隱。從表面看來,只是刻翠雕紅,一片錦繡,然而所含的內容是深曲的,組織也非常精細」。儘管一切比擬都有缺陷,但讀過玉谿生詩的人,看了以上評語,對理解吳文英肯定會有幫助。
該書沒有像文學史著作那樣對時代背景、詩人生平、作品的思想藝術及影響等等多費筆墨,然而我們通讀之下,似乎對詩的歷程、歷代詩家面貌已恍然有會。
該書的另一重點是教會讀者如何寫詩。在「寫作方法」一節中,著者從七個方面談了學詩的程序、方法、技巧和需要注意的問題。在「論詩零拾」一節中,所談的不少問題如「情與景」、「理與事」、「律詩的對法」、「用典法」等等,對於寫作也都有啟發。譬如對於實詞和虛詞的搭配,在初學者往往不易把握,而著者對此說得很清楚:「實字用得多,就顯得厚重,虛字用得多,就顯得飄逸。實字用得多,往往使讀者需要用心體會,虛字用得多,就使讀者可以一目瞭然,不愁費解。但是實字用得太多,流弊是沉悶,虛字用得太多,流弊是淺薄。要能儘管多用實字而無沉悶之弊,儘管多用虛字而無淺薄之弊,那就是工夫到家了。」又說,「詩的厚薄,在乎命意如何,在乎含帶的情感如何,也不能專在虛實字的多少上計較。不過初學作詩,虛字太多的病是容易犯的。與其虛字太多而流於淺薄,還不如實字太多的病容易矯正。」
「論詩零拾」完全不涉己作,而讀者於字裡行間自能體認到一種來自詩壇耆宿的經驗信息。實際上蛻老的詩在圈內從來都備受推崇。他是湖湘詩派領袖王闓運(字壬秋,號湘綺樓主)的入室弟子,受王氏影響,早年即能寫骨力雄健的五古。但他並無門戶之見,認為時代在發展,無論魏晉詩、唐詩、宋詩乃至清詩,凡長處均可吸收,短處皆須避免,尤其重要的是應在舊的基礎上,釀造新的風貌、新的意境。他的詩曾受到「同光體」前輩陳三立的讚許,被評為「抒情賦物,悱惻芬芳,而雅韻蒼格,階蘇窺杜,無愧健者」(《丙子題識》)。同輩學人中,吳宓《空軒詩話》有「瞿兌之」一節,在錄引瞿作《輓曾重伯詩四十韻》後,稱「兌之之詩,博雅淵醇,固遠非予所可及也」;又說「予最愛兌之所作《辛壬詠史詩》前後二十四首,曾倩其以錦箋寫貽,供我玩讀」。汪辟疆《光宣以來詩壇旁記》中亦有一節,專談蛻老的七古《西園王孫草書墨竹歌》,認為此類蘊含史事的長詩,始於《長恨歌》、《連昌宮詞》,至清代惟吳梅村、王湘綺所作「可謂獨出手眼,詞旨恢宏」,而蛻老此作「頗有湘綺老人《圓明園詞》筆意」,「雖不能上沿下溯,但於此義乖雅廢之後,起而效之,固一時特起之異軍也」。該詩我在蛻老處讀過手稿,題為《海上贈西園王孫》,與汪氏所記標題不同。
本書的另一作者周紫宜,名鍊霞,別號螺川,我在蛻老家見過。據她自己告訴我,該書主要是蛻老寫的。不過既為兩人合作,其中必有她的勞績。周氏早歲從朱古微習詞,從蔣梅笙習詩,後被視為上海畫院最富詩才的畫家。我讀過她的若干詩詞,就學養功底而論,不如蛻老深厚,古風尤非所長;就情韻才氣而論,則不在蛻老之下。她的近體和長短句尤為出色,曾有詞云:「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婉約流轉,真切感人。借用該書用語,可以說,蛻老的詩以功力見長,而周紫宜的詩以天分見長。我們現已無法知道兩人寫書時的具體分工,但以詩衡文,則當我們讀到書中一些聰明機敏的比喻、妙語如珠的評議時,可以猜想,那或許正出於一代才女之手。
俞汝捷
作者序
傳統形式的詩詞是大多數所愛好的,關於這方面的知識也是大多數人所希望能掌握的。因此,很需要有一種指導性的書,用最簡捷的方法給讀者說明怎樣欣賞,怎樣寫作等等。
本書是作者根據多年講授的經驗,將所累積的資料系統地編成的。特別注重由淺入深,提綱挈領,使讀者不需要多費時間,首先能掌握詩的主要形式和規律,然後在指導欣賞方法和敘述源流派別時,順便介紹一些傳誦的名篇,在介紹時又順便加以說明解釋。這樣,讀者不但看到了實例,而且也就等於讀了一部精選的詩詞。在知識比較充實以後,才指示習作的方法,讀者就更會有親切的感覺了。
本書在關鍵性的地方不厭反覆求詳,而初學所不必措意的地方卻儘量從略,以免加重讀者的負擔。所談的詩以唐詩、詞以宋詞為主。
前人詩話往往有精闢的見解,在今天仍然對學詩有幫助的,本書採取其精意,改用淺顯的文字寫成,在本書的內容中頗增一些分量。
瞿蛻園 周紫宜
196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