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潮汕地區的城市建設,經過改革開放初期的高速發展之後,目前反而有些落伍,但這也無形中保留了許多古村落、舊城區和古建築。最近,我驚奇地發現這裡不但有很多明清時期的住宅、祠堂、廟宇,居然還能見到宋代的住宅建築,而且不是獨棟存在,而是一個區域、一片住宅地矗立著,這在全國也是絕無僅有的奇觀了。然而,隨著潮汕機場的興建、廈深高速鐵路與第二條高速公路的開通,潮汕這種遠離塵世的狀態很快將不復存在,這些古建築、古村落、古民居還能夠屹立多久,我們心裡都沒有底。在這種前提下,汕頭大學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的林凱龍老師積數十年之功寫成的《潮汕老厝》,將給我們留下一份非常可靠、具有高參考價值的文獻。
我在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擔任過八年負責學術的副院長,去年開始任正院長,和林凱龍老師有很深的交情,他發現古村落、古建築,經常先來告訴我,然後我們一起下鄉考察拍攝。通過林老師和這本《潮汕老厝》,我了解了更多的潮汕建築,特別是那些被全世界潮人視為心靈故鄉的老房子 ── 潮汕的“老厝”。
潮汕鄉村至今保留著唐宋世家聚族而居的傳統,村寨規模往往十分巨大,它們大多以宗祠為中心,次要建築圍繞宗祠展開,相連形成外部封閉而內部敞開的宏偉建築群體,發展出諸如“下山虎”、“三壁連”、“四點金”、“五間過”、“駟馬拖車”、“百鳥朝凰”等生動多樣的建築形式;而據林凱龍老師考證,這些中軸對稱、向心圍合的以天井為中心的民居建築,其源頭大多可溯至唐宋,是古代世家大族居住的“府第式”民居體系在潮汕的遷延!
作為潮汕鄉村最常見的四合院式建築,“四點金”因四角上各有一外形如“金”字的房間壓角而得名。林老師通過將“四點金”與北京四合院比較,發現雖同為四面閉合的合院,北京四合院院落較大但不一定在中心,而“四點金”則以天井為中心,緊湊簡練,北方寬大的庭院被縮小為狹小方正的天井;北京四合院大門不能居中面南,而受到先天八卦的影響開在西北角或東南角上,林老師根據宋代以後先天八卦才開始在北方流行的史實,認為北京四合院是宋代之後的建制,而不受先天八卦影響、左右對稱、大門居中面南的“四點金”是宋以前古制。後來,林老師又在唐代大詩人王維所畫的《輞川圖》與北宋畫家喬仲常所作的《後赤壁賦圖》中找到類似“四點金”的合院,林老師據此斷定,潮汕“四點金”是一種比北京四合院更為古老的合院式建築。
對“駟馬拖車”等大型民宅的研究也是如此。“駟馬拖車”是一種以宗祠為中心象徵“車”、兩旁次要建築象徵拖車的“馬”的大型建築群體。林老師根據“駟馬拖車”與唐代律宗寺院、北京紫禁城格局相似的特點,以及古代中原士族動輒“捨宅為寺”之史實,得出既有禮制功能又有居住功能的“駟馬拖車”,是從古代“京都帝王府”演化衍變而來的結論,正因為如此,本地才有了“潮州厝,皇宮起”的說法 ── 即潮汕民居是按皇宮的式樣精心建造的。
從歷史原因看,潮人的先祖大多是因戰亂南遷的中原士族,因為離開祖地最遠,對祖宗的一切便愈加珍視。進入潮汕後,又因其山環海抱的地理環境和相對偏僻的地理位置,潮汕先民既能夠不受皇權的束縛,又能夠避免改朝換代的戰亂,而有時間、精力和心情將民居當成宮殿來建造,讓那些體現禮制觀念與建築等級的“京都帝王府”逐漸變為“潮州百姓家”。
林凱龍老師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走街串巷,深入潮汕鄉村搜集資料拍攝照片,對潮汕老厝可說了如指掌。在書中,我們除了可以看到“一條牛索激死三個師父”等掌故,還能見到國內甚為罕見的許駙馬府和趙厝祠等宋代建築、足以與山西喬家大院相媲美的澄海陳慈黌故居、規模為嶺南之最的有七百多間房的普寧洪陽德安里等著名民居,就連散落民間的不起眼的建築局部,只要有特色和價值,林老師也盡量收入,故這本書資料翔實、可靠,基本上反映出潮汕鄉村“老厝”的全貌。
而更為可貴的是,林老師並沒有停留在“就厝論厝”階段,而是以建築藝術為中心,從文化和審美的角度將筆觸輻射到潮人來源、風水傳說、歷史掌故、民俗文化中去,通過娓娓道來的文字,對潮汕建築的始源及歷史的演變、潮汕老寨府第的形制與格局、特殊的裝飾工藝及其對潮人的影響等,都做了深入的研究和精闢的論述。間中還旁及中外建築藝術的比較,視野開闊,圖片精彩,趣味盎然,是一本融學術性和可讀性於一爐的佳作。
這本專著的面世,凸顯出林凱龍老師保護潮汕民居、弘揚潮汕文化的拳拳之心。在這裡一方面祝賀林老師的新書出版,同時也期待他佳作連連,給我們帶來更多關於潮汕傳統建築的研究成果。
汕頭大學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院長
王受之
前言
潮汕是我的家鄉,我的青少年時期就是在這個鍾靈毓秀、人傑地靈的南海之濱度過的。這裡有數不盡的美味佳餚,有豐富多彩的鄉間習俗,有艱澀難懂的方言和那古意盎然的被稱為“厝”的老屋。我和很多同代人一樣,是在“老厝”裡讀完中小學的,那寬敞明亮的祠堂通常是學校的禮堂,那環繞祠堂的成排從厝和包屋是我們的教室,還有屋架上那些神秘的雕刻和彩畫,也常常成為我們寫生和臨摹的範本,而祠堂前闊大的陽埕竪上籃球架就變成了學校的操場,可一用力就會把球扔到埕外的池塘裡!
在這些“老厝”裡讀了整整十年書之後,我考上了武漢科技大學材料系,於是,和離開祖地的先人一樣,用紅紙包起一抔鄉土,扛著行李第一次離開了家鄉。
興沖沖來到武漢讀書,懵懵懂懂上了半年課後,我才發現所學專業和興趣相去甚遠,而當時“一考定終生”的現實又逼得我硬著頭皮讀下去,心境自然十分壓抑;這時,家鄉的風物,便趁機慢慢地侵入我的夢鄉,滋潤著我苦悶的心胸 ── 在夢中我盡情享受家鄉的美味佳餚,徜徉在幽深曲折的窄巷,撫摸“老厝”那古老粗糙的牆壁,考證它的年代和特徵,一覺醒來才發現原來身在異鄉……看來,我無可避免地患上了世界上所有潮人“思鄉”的通病!
也許正是這種“病”,使我1993年在北京完成國家重點項目《中國美術史》的編撰與插圖後,謝絕師友的挽留,毅然返回家鄉,一頭扎進母體文化的懷抱,將自己的身心和鬥志,徹底消融在南海的熏風和裊裊的茶煙之中。
我真正涉足潮汕民居是在1987年被王朝聞先生聘為《中國美術史》撰稿人後,因常有到各地考察的機會,得以接觸不同民居。當時就有意無意地把它們和潮汕“老厝”相比較,覺得潮汕“老厝”不比別處差,而且可能和潮菜一樣更具特色。當時,潮州菜在各地也未受重視,我常向外人誇耀潮菜如何好吃,往往引來笑話:“滿漢全席和八大菜系都沒你們潮菜,你林凱龍吹甚麼牛!”何況,地處省尾國角的潮汕民居不可能和潮州菜一樣“端”出去讓人品嚐,當然更難引起外人注意了。
直到1989年,同樣是王朝聞任總主編的國家八五重點圖書《中國民間美術全集》開始編撰,我極力向民居卷主編陳綬祥推薦潮汕民居。承陳先生不棄,派我和廣州美院的黃啟明兄到潮汕和閩南拍照,當時,我們只在潮汕匆匆拍了一天就趕往閩南,所選擇的地方也遠非潮汕代表性民居,但還是有近十幅作品入選《中國民間美術全集.起居編.民居卷》,此第一本收有潮汕民居的大型畫冊在大陸和台灣出版後,獲獎無數,在海內外引起很大反響。
自此以後,一發而不可收,我開始發狂似的拍攝潮汕民居。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積累了數以萬計的圖片資料;通過這些材料,我才真正了解潮汕的那些“老厝”,不但有獨特的文化內涵,有巨大的美學和文化學價值,而且是一筆遠未得到重視就開始消失的文化遺產!和很多潮人一樣,我原以為那些外表並不起眼的“老厝”土得掉牙,較之閩西客家土樓或閩南紅磚區民居,甚或附近的客家圍龍屋,似乎缺少魅力,殊不知潮州饒平就屹立著六百多座土樓,還有到目前為止發現的最大的八角形土樓,其居民是和我一樣講潮汕話的潮人!
除了擁有最大的八角形土樓和眾多的圓樓外,潮汕還有比土樓大得多和早得多的古寨和府第。經過分析和論證之後,我發現這些聚居人數動輒過萬的古寨和府第,居然是中原古代世家大族居住形式的遺存,是宋代以前在中原地區流行的“祠宅合一”的建築體系的複製!例如古畫中那令無數學人嚮往的唐代王維的“輞川別業”(相傳宋代文學家秦觀臥病時,因觀賞了朋友高符仲送來的王維《輞川圖》摹本,不覺身與境化,病也好了),宋代蘇東坡在黃州住過的府第就是它們的前身。而且,無論從規模佈局上,還是從裝飾工藝抑或從建造年代與方式上,都可追溯到遙遠的年代!
另外,潮汕還有大量的文教、宗教等建築,它們或以歷史悠久、形制古老,或以規模巨大、中西合璧著稱。如最近我才發現,我青少年時期習畫的場所 ── 揭陽學宮,不但規模為華南諸學宮之冠,而且還是全國縣級學宮中最大的!而小時曾隨祖母去燒香拜佛的潮州開元寺,其寬達11間的天王殿不但為漢地同類殿宇中之最大,而且還是號稱世界現存最大木構建築 ── 日本奈良東大寺大佛殿的建築母本,其如人的脊樑柱一樣排列的絞打疊斗,其形制甚至可追溯到漢代!而那些在潮汕大地上隨處可見的氣勢恢弘、傲然挺立的基督教和天主教教堂,則體現了潮汕人虔誠的宗教情懷,同時也折射出潮汕文化包容開放的一面。因此,藉此次出版之機,本人特意在十年前完成的拙著《潮汕老屋》的基礎上,補充了“宗教建築”一章,以期能更全面、客觀地反映潮汕古建築全貌以符“老厝”之實(因為在潮人心目中,“厝”比“屋”要寬泛,“厝”除有“屋”的含義外,還指處所、家鄉、建築等),對其所呈現出來的潮人文化心態和潮汕民性也作了些探討。
就研究方法而言,本書的初衷是以對潮汕大地上的古建築作一巡禮為基礎,從文化學和圖像學角度切入,通過對潮汕各類古建築特點的剖析,尋找它們各自的淵源和演變的規律,然後再回過頭來闡明潮汕古建築對潮汕文化和潮人精神形成的影響等等。而在拍攝和研究過程中,由於我更多地從視覺美學角度擷取潮汕“老厝”那古老滄桑的一面,遺漏和紕錯在所難免,這就要請讀者多多包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