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尺軀隨遇
「在下是除膽之外,其他甚麼都沒有之人。」(黃霑:〈黃霑自述生平 隨緣而活五十年〉,《南方都市報》,二〇〇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黃霑,天不怕地不怕,字典中沒有「怯場」二字,有事便做,有機會就把握,不夠就現學現賣;四十多年,恰似有雙無形之手,把他推上一個又一個高峰。
要分析黃霑歌詞,須由黃霑廣告生涯着手。
一九六三年,黃霑大學畢業便往培聖中學教中文、聖經,合共教了兩年。
「覺得誤人子弟,不是辦法。可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念中文系的人,也不知該選擇幹哪一行才是。」
躊躇之際,一位舊同學梁先生,為他打開命運之門:「我們公司有份廣告經理助理的空缺,你要不要來試試?」
六十年代,壟斷香港香煙市場的龍頭有兩間,一間叫英美煙草,一間叫香港煙廠。梁先生任職的是英美煙草。
英美煙草,一九〇二年於倫敦由英資帝國煙草及美國煙草合資而成。市務部轄下的廣告部,共有經理、秘書兩人。經理由英國空降而來,黃霑應徵的就是他的助理。
面試過程是這樣的:
「你對廣告有甚麼認識?」
「甚麼認識都沒有。」
「廣告書籍有沒有看過?」
「一本都沒有。」
「那你記得些甚麼廣告?」
「記得很少。」
「可否批評一下?」
黃霑這才滔滔不絕說了接近一小時。
眾所周知,香港主要說廣東話,要推銷一元二角一包的香煙,自然要靠廣東話。英美煙草要求本地化,但當時一眾外資廣告公司,全無此等人才。外面沒有,英美煙草便自行培訓,而黃霑,就正好在對的時間,出現在對的地方。
就這樣,一九六五年,黃霑加入英美煙草。(同年,開始主持麗的映聲《青年聯誼會》,結下電視不解緣。)
英美煙草說,先邊學邊做,一年後升他為副經理,保送英國受訓,回來後過三數年便升為經理。
那時的廣告片多從外地入口,原裝聲帶,自然是說英文、唱英文。那又要怎樣變成廣東話?
據黃霑早年廣告戰友李雪廬(當時格蘭廣告公司Account Executive,負責英美煙草,與黃霑一同受訓)所說,步驟如下:
「先按聲帶及文字稿譯成廣東話。」
「再按音樂將譯稿改寫,變成曲詞。此時詞是廣東聲,而音樂則是原裝英人創作,為配英文而寫的。」
「把粵語稿配上英國音樂。」
「最後再按每個中文字,字對字譯成英文。這是讓上級洋人知道我們的譯稿是否達意。」
「是否達意,中文水平高低,聽眾是否聽得出,外國人無從判斷。」
「洋人以為這繁複的步驟可以保證不會出錯,殊不知早已犯了語言上的大錯,因為這樣譯,只能按字直譯,而不是按音樂配詞。達意可能是達意了,但播出時永遠聽不清楚最重要的部分,因為音樂與字的音調不符,牌子名稱往往含糊唱出。」
總而言之,黃霑早期在英美煙草,大部分時間就是把英文廣告歌詞譯為中文,再配上原來的音樂。這反面教材亦練就了他一身好本領。
黃霑於其博士論文中曾舉例:「五十年代,廣告歌常常出現一些聽起來令粵人啼笑皆非的語句,例如『好彩』(Lucky Strike)香煙的廣告歌末句。」
旋律是「d l s m d」,歌詞是「新鮮美國來」。
「這是英文原詞『Fresh from the USA』的翻譯,從字面看絕無問題。但一填進旋律,配合了樂音起伏,唱出來,聽入耳,就變成『神仙美國來』。高平音(第一聲)的『新』字,填配了低音,變了低平(第四聲)。一字之差,意思馬上變得荒謬。」
(按:上述例子之錯,豈只一個「新」字?「d l s m d」唱「神仙飛下來」才可。如要正確唱出「新鮮美國來」,旋律合該是「l l f f d」。)
那「好彩」香煙,正是由黃霑任職的英美煙草代理入口。
黃霑當然反對這種錯得不能再錯的工序,他主張曲、詞,皆同步原創。
一九六六年秋,黃霑約李雪廬往劉東(娛樂唱片創辦人)於半山堅尼地道的錄音室開會。
「本地廣告歌決不能把英文歌詞硬譯成廣東話套進既定音樂就算。」
「因為進口廣告歌的音樂及歌詞都是英國人用英國人的腦袋寫給英國人唱、英國人聽的,文化同源。」
「廣東話每字一音,廣東音和英文發音更是南轅北轍。來到香港變成英國音樂配廣東詞,永遠沒可能配得好。廣東歌詞應和音樂同步創作。」
「廣東話有九聲,可以先寫歌詞,再在琴上搜尋音階,一定可以配出好音樂。」是謂先詞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