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中國發展迅速,經濟強大,其和平崛起,一洗百年來的民族恥辱,這其中自有一股沛然的民族精神在。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大陸,與民族主義有相當的關係。大陸母親要回香港這個兒子,但兒子與母親之間,既親又疏。因為經歷過殖民統治,現代化又來得早,兒子的行為與思想,不一定與母親相同,有時甚至「我行我素」,表示有「型」;加上民生經濟等因素,本土主義由是而興。柳泳夏教授的《香港弱化——以香港歷史博物館的敘事為中心》梳理、探討的,正是這段歷史和這個現狀。柳教授曾長期在香港學習,在此取得博士學位,學問扎實,閱歷豐富;他用了七年時間撰寫此書,運用相關理論,活用文獻,精分細析,成為可貴的一家之言。說他活用文獻,因為他的重要依據,包括香港歷史博物館的常設展——占地七千平方米、展示香港六千年發展歷程、具體生動的「香港故事」。當前香港政制改革論述紛紜,柳教授這本書饒有參考價值。
香港中文大學前中文系教授
黃維樑
序文
我是世界主義者,傾向於世界體制,我希望能克服全球化的弊端,將世界建設成為一體的世界共和國。現在雖銷聲匿跡,但曾有一段時間,在韓國流行過東亞談論,企圖建設東亞共同體,更進一步地傾向於世界共同體的一種學術運動。歐盟雖然仍持續暴露許多問題,但身為領土紛爭或過去歷史問題仍未獲致解決的亞洲的一份子,我無法否認像歐盟程度的統合還是讓我非常羨慕,何況最近東亞強國——中國或日本企圖以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等前近代的手段解決國內所有紛爭和矛盾。
那麼,我為何矚目香港呢?因為我認為無論是民族或本土(locality),比起強化認同感,弱化更是大統合的前提和必需條件,在此意義上,再也沒有比香港這個過去被認為是各種價值共存的第三空間更適合的地方。香港雖然是英國的殖民地,但過去可說是經歷超國家、超文化的空間,特別是作為非左、非右的第三地帶,香港這個政治經濟空間可被定義為朝向世界共和國的東亞談論的出口。香港保有自我的特徵,並呈現全球化的特性,因此被定義為海外企業本土化的方向。作為東亞談論的方向性,香港價值應該加以保存、發展,但現在香港象徵的近代性和多元性正處於嚴重的危機當中,此乃因為受到以中原中心主義為基礎的中國民族主義要求本土香港解體之故。
中國民族主義對香港的要求極為森嚴,後殖民時代的中國動員所有方法,努力將香港納入國民國家的範疇中。從最近香港的示威可看出即便在主權回歸滿十七年的現在,中國政府和香港民主勢力都不放棄各自的目標,即中國政府為了賦予香港人國民身份,正進行多樣的試圖,而香港人為了守護自身的香港價值,仍不斷地掙扎著。中國政府想賦予香港人國民國家的國民身份之過程,向我們展現國民身份的認同為何,同時也展示出其目的為何。1997年主權回歸以後,中國民族主義和香港本土主義可說遇見建構新模式的絕好機會,但以目前而言,無論是中國民族主義或香港本土主義都無法呈現理想的方向性,甚至可說只留存有過剩、被扭曲的認同感也不為過。只有建構以設定可行的兩者關係為前提的認同感,才能成為在朝向東亞共同體,甚或世界共和國的過程中有益的應用實例。
在巨大中國民族主義洪流之前,所謂本土香港的認同面臨重大的挑戰,作為「次國民」和「少數民族」,香港人的未來會如何?權力的主體在內部可以強制要求接受文化,對外也可強制要求少數民族的次國民,漢族習慣將被稱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等的週邊民族和國家他者化,在中國國內,民族主義直到目前仍對西藏、新疆、內蒙古等地應用為國家統合的絕對真理。
香港的朋友經常說現在展開的香港歷史在過去不曾重複,從英國的殖民地轉變為所謂「一國兩制」的中國後殖民模式,在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因之未來展開的歷史也是獨特的。現在正是定義、再次思考圍繞香港的中國民族主義和香港本土主義的時刻,中國向香港要求以民族進行後殖民,而本土香港向中國要求後殖民,在強迫和被強迫的層面上,希望這本書是探究民族主義的最後一本書。
韓國國內相當數量的中國研究者對於本土的認識都限定於中國大陸的範圍,最近發表論文時,某位指定與談人竟完全無法理解「本土」。中原中心主義者的意識中,只存在本土中國,本土台灣和本土香港都不存在,他們也是長期接受國民國家教育或中原中心主義教育的受害者,我企劃此書的主要原因之——正是想提醒國家主義者和中原中心主義者,在地球上存在為數眾多的本土之事實,並希望提出解決的方案。
曾有一段時間,香港作為先行並呈現後現代的象徵——「混種」和「邊境」記號的空間而受到學界的矚目,在後現代談論的空間中養成的「香港學」現在作為後殖民的代表並炫耀其價值。香港的固有價值,即「香港性」在各種研究中,被介紹為活生生的實例,但主權回歸以後,因為強加的民族和愛國意識形態,「香港性」遭逢重大的危機,其證據就存在於香港歷史博物館的常設展區——「香港故事」中。
根據我手機的備忘錄顯示,2005年夏天,我參觀完香港歷史博物館後,我認為通過博物館的展品,可讀出中國民族主義和香港本土主義的現在;其後每次去香港,我都會去觀看歷史博物館的「香港故事」,研究計劃遂開始具體化。最後一次參觀是在2011年的1月,因此本書的內容應是以2011年1月為基準,但如果我沒記錯,從2005年起到2011年為止,展品及其說明都沒有變化;我在只有事前預約才能訪問的香港歷史博物館的資料室裏尋找過關於「香港故事」的研究論文或書籍,但很奇怪地,幾乎處於全無的狀態。這種情況通過網路檢索也是一樣,因此本書可說是第一本研究「香港故事」的著作,特別是以民族主義和本土主義視角進行的研究來說,本書是獨一無二的。
我一直對於博物館這個空間抱持懷疑,對於博物館是否有代表「性格」的資格懷疑,因為博物館極有可能僅展示權力主體希望宣揚的理念之故。從香港歷史博物館的常設展廳「香港故事」欲完全保留民族主義原型談論的立場來看,正是中國民族主義的活教材,正確而言,香港歷史博物館並非敘述香港的歷史,而是敘述以香港為中心的中國歷史,在此層面上,它應是中國歷史博物館,因此「香港故事」中呈現的「香港性」認同和香港的「事實」並不相符。我認為無論是民族或本土,終究都應像博物館的情況一樣,只是敘事而已,本書持後殖民主義的立場,並從無論是「民族」或「本土」都只不過是敘事的結論出發。
香港當地的博物館如何體現中國的民族主義?而香港的本土主義又以何種面貌加以對應?這個問題的主要任務是必須探求兩者所有的實體,同時導出批判。若分析中國持續灌輸香港是中國民族一部分的理由、目的和灌輸方法,則可得知中國民族主義的實體。正如同在沒有民族的地方,國家主義者或民族主義者皆可創造出民族一般,此刻全世界到處都持續進行民族教育和國民教育,如果民族文化形成主流,殖民主義可輕易從其獲得內、外在的動力,而民族主義殖民談論依據民族的原型,持續灌輸「香港性」是不知民族、國家的不毛之地之觀念。
通過分析「香港故事」,我將會揭櫫以某種「性格」為代表的民族或本土的認同是多麼模糊,又是多麼扭曲;我也會強調主體聲嘶力竭呼籲的民族和本土的「性格」是確認偏誤的結果。我認為在現實上,認同感終究不得不只是政治經濟作用的產物,阿帕杜萊的結論是:如同民族主義一樣,本土主義可能也只是想像。本書在探究民族主義和本土主義的近代性,因之在本書中我將中國的民族主義理解為象徵新的殖民主義的洪流,並將敘述其形態;我也將香港本土主義視為抗拒民族主義籌劃的巨大潮流,即努力遂行反殖民和後殖民的鬥爭。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隱藏對寄生於本土主義中的內部殖民機制的批判性視角。經驗超國家、超文化系統的香港本土主義本質究竟為何?它理想的樣貌究竟為何?
我希望堅持到最後的基準是認同感必需在一定程度上放棄近代性才有可能產生,而在此層面上,必定是最危險的教條。因此我將從「性格」的角度,探索國民國家中國和本土香港之間的理想關係,我相信如果中國—香港的關係健全發展的話,一定可以創造全新的「複合的文化再生產」。參考書籍中,我僅列出直接閱讀和引用的書以及論文的題目。內人韓珠日英舊是本書的最初讀者,也是校對者。在收集資料時,祈志偉、黃燕金、林援森等香港友人的幫助極大,在此敬表謝忱。
柳泳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