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言
一切從一場「災難」說起
Touch wood,我活到今天,四十有四,算是無驚無險,生命中還沒遇上大災大難。
家中積蓄不豐,從沒閒錢投資,雖無致富之本,卻也不用擔憂股市動盪、財經失衡諸事,touch wood。
人到中年,身體難免出現很多小毛病,但總算尚無大礙,行動自如,還能踢足球、踏單車、上山下海,實應感恩,touch wood。
事業絕對談不上有成,但總算能做上自己喜歡的工作;有妻有兒,家庭美滿,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也屬萬幸,touch wood。
回首前塵,生命其中一個重大遺憾,或足以用「災難」來形容的慘禍,大抵是N年前一次過痛失所有「港漫」收藏品一事。現在回想那事,心中仍隱隱作痛,淒淒慘慘戚戚。
慘劇發生的確實日期已經忘了,無論怎樣想也想不起—據說一個人受了過大刺激,會導致局部失憶。然而日子忘了,損失卻怎樣也忘不了:
1. 一大堆「舊著」《龍虎門》──大約由三百多期開始至一千一百多期,當中或有脫期,但大致上算齊全,包括第一版的第六百期──《猛虎狂龍》(此乃最慘重之損失);
2. 由創刊號起至接近五百期的「舊著」《醉拳》;
3. 近二百期「舊著」《如來神掌》,大多是較早期的作品;
4. 數十期《中華英雄》,也是以較早期作品為主;
5. 數十期《天下畫集》,同樣屬於早期作品;
6. 三十多期「舊著」《鐵將縱橫》;
7. 一套完整無缺的《情若無花不結果》;
8. 一套接近完整無缺的《怪異集》;
9. 一套非常接近完整無缺的《玉郎漫畫》;
10. 很多、很多期《漫畫週刊》;
11. 大量「海豹叢書」系列漫畫──雖然「海豹叢書」多為港譯日本漫畫,且版權不清不楚,但我小時候一直把它們當成「港漫」看待。
上述藏品,我一直放在好幾個大紙皮箱內。小時候家貧,與爸爸、媽媽及妹妹一家四口,住在沙田某一公共屋邨的細小單位內。家中地方不足,媽媽早視收藏「港漫」的幾個大紙皮箱為眼中釘;加上「港漫」多以「武打技擊」為主要題材,一味打打殺殺,媽媽一直非常反對我沉迷「港漫」,對於我的「藏品」,她堅持除之而後快。
有一天放學回家,幾個紙皮箱不翼而飛,狹小家中遍尋不獲。我已有不安預感—真相竟然是,媽媽以五十元的價錢,把我所有「港漫」收藏品賣給上來我家修理洗衣機的那位電器師傅!她把漫畫書當廢紙般賣掉!以後的一個多星期,我沒跟媽媽說過一句話。
僅有極少數收藏品倖免於難。我現時藏有最古老的一本「港漫」,是「舊著」《龍虎門》第700期,題為《王小虎戰老祖宗》。這書於1989年4月14日出版,當時我唸中四。不記得為何當時這本作品與其他幾本漫畫書並沒有放進紙皮箱內,因而得以保存至今。
若干年後,我才「原諒」媽媽。現在回想起來,我小時候生性反叛,不肯用功讀書,又習染不少惡習,媽媽一直認定是「港漫」教壞了我。我今天仍在看「港漫」啊,每個星期一本《新著龍虎門》加一本《新著鐵將縱橫》;有時問朋友或同事借閱《西遊》(一部非常精彩的作品!但請鄭健和兄原諒我的消費力無法購買所有「港漫」作品),仍屬必須的工餘時間消閒讀物,我仍然深信「港漫」教壞不了我。小時候的反叛性格與一身行為偏差,自問與漫畫無大關係;媽媽一心認為漫畫教壞了我,事實上她並沒有看過「港漫」的內容,而我也一直沒有跟她就此事好好溝通,終於釀成那無法彌補的慘劇。所以說:「子女好與壞,在乎溝通與關懷」,真是至理名言。
這事情成為我跟媽媽之間的一條小刺。一直以來,我跟她的感情非常要好,這件事發生以後,我們長久相處之中,極少再提起它。直至幾年前媽媽不幸患上癌症,有時需要住院,我和妹妹差不多每天下班都會到醫院陪伴她,跟她聊天。有一次我陪她到醫院做化療,她突然提起此事,還很「鄭重地」跟我道歉。我其實一早已不怪她了,她不喜歡我看漫畫,主要是因為我小時候真的不用功讀書,她認為這與看漫畫有關;她反對我看,只因她希望我好,她的出發點沒錯啊,只是我們那時候的心靈溝通或者少了一點。
現在媽媽已不在了,這事情、還有那些同樣已經「作古」的「港漫」收藏品(我寧可相信它們已然作古,這樣我會好過一點),永遠成為我跟媽媽之間最重要的連繫之一。我每次看「港漫」,都會想起她;總是覺得她在天上看着我看「港漫」,臉上不會再有不屑的表情。
難以收藏的港漫
話說回頭,「港漫」確實難以收藏。它的出版規格──十六開本薄裝,令人非常煩惱。日本漫畫流行單行本,在裝幀方式上活像學術書籍,可以整齊的排放在書架上。試想想,放一套完整無缺的《龍珠》、《怪醫秦博士》及《聖鬥士星矢》在書架上,何等有氣勢!何等學術!怕父母發現書架上放的都是漫畫嗎?大可橫放一些學術書到書架上,封面向外,便可遮掩全數「日漫」。至於「港漫」,卻登不上書架,把它們直放於書架上,會嫌它們太薄,書本會慢慢彎曲,看到那情景,心也痛死。我自己跟朋友,如果有儲存「港漫」習慣的,都會把作品放在大膠箱內,並附防潮劑若干──切記要放防潮劑!否則若有蟲蟻走進膠箱內,那後果同樣令人心痛死!不過,久而久之,這些膠箱堆積起來,還是非常礙眼。放在家裏,太太對它們還是頗懷敵意。
「港漫」就是難收藏,這是它的一大特色,讓它足以代表香港,於世界漫畫壇上別樹一格。小時候,偶然會在街上、在巴士的座位上拾獲「港漫」。我那時常想,隨處遺棄「港漫」的Uncle們,大抵是看完以後,一想到要找地方收藏,頭也大了,不如隨處丟棄,看看能否讓它遇上有緣人好了。這種隨處布施的俠骨仁心,真是令人景仰!我以前的藏品中,的確有好幾本是拾回來的。時至今天,這種「執書」奇遇當然不可能了。《新著龍虎門》與《新著鐵將縱橫》都是十九元一本—邱福龍常在「福龍週記」中慨嘆生意難做,龍少您放心好了!您一天還在畫,我承諾就算您的作品隨處可拾,我也絕對不拾,每週真金白銀支持您!但今天「港漫」這門生意確實難做得很,購買的人愈來愈少了,又怎能在街上「執書」?
就算有書可拾,也總不可能拾獲像第一版六百期「舊著」《龍虎門》──《猛虎狂龍》那麼珍貴的藏品。我曾經擁有過,可惜最美麗的愛情故事總不能天長地久。這世上有種美,叫缺憾美吧?這本六百期「舊著」《龍虎門》之所以如此珍貴,背後有一個longstory。話說我小學二年級起便開始購買「港漫」,剛搬家到沙田某一公共屋邨時,每週總要光顧商場內的唯一一間書報攤。久而久之,因光顧次數非常頻密的緣故,我跟店主也熟絡起來。
若干年後,「舊著」《龍虎門》即將出版第六百期之際—這期非常不簡單,黃玉郎先生事先張揚會來個大紀念,因此一眾「龍迷」都非常期待這本紀念作。出版當天,我還記得有些讀友一早便在書報攤門口等待漫畫書送來。我不用等,那天我是VIP,書報攤店主早已為我預留了一本,並約定出版當天的下午親身前往書報攤取貨!這不是VIP是甚麼?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一期《猛虎狂龍》的第一版書,在面世後八小時內已全港售罄!書商方面立即加印第二版應急。這期《龍虎門》採用燙金過膠封面,應是香港漫畫史上首次,感覺非常珍貴──黃玉郎先生於後來出版的第七百期《王小虎戰老祖宗》一書中回想此事,還感嘆那期封面成本之高,令他大感「肉痛」!此期分第一版及第二版,若論價值,當然第一版遠高於第二版了,然而價值如何,都已與我無關。往事如煙,不堪回首矣。
成為歷史科的參考文獻
2000年,《新著龍虎門》面世。我從創刊號開始購買,至今一期不脫,數量堆積起來,非常可觀。這一大堆《新著龍虎門》,連同一些出版年代較為久遠、於上次「慘劇」中倖存的收藏品,以及一套完整的《漫畫大霹靂》、一套完整的《神兵4》,還有同樣一期不脫,早前才大結局的《新著鐵將縱橫》等作品,全數存放在我的辦公室內。自2005年9月起,我於香港浸會大學歷史系內出任講師一職,非常僥倖,我能擁有自己的辦公室。於是,我在辦公室內劃出一個狹小的位置,好好存放我的「港漫」收藏品。不久,授業恩師周佳榮教授於系內開辦「中國/亞洲與西方關係史專題:全球動漫文化史」一科,更給予我一個非常寶貴的學習機會,讓我跟他一同任教。恩師學問淵博,性格佻皮,這科教了兩遍以後,就對我說:「永聰,動漫史我已沒多大興趣了,我現在的興趣是……(下刪數萬言)。」如是者,我自己繼續任教此科,前後數載。我收藏的「港漫」作品,正好作為學科中某些重要講題的「參考文獻」;由是,這一大堆漫畫書,就「名正言順」地一直存放在我的辦公室內,直至今天。
我相信深愛「港漫」的朋友們,都與我一樣,覺得香港漫畫與別不同,獨一無二。其出版規格固然別樹一格,叫人又愛又恨;至於它精彩萬分的封面彩稿、以武打技擊作為主要故事題材的內容特色,還有它們篇幅之間對香港形形色色事物的反映與描述,對於我們來說,極具親切感、吸引力,令人神往。「港漫」之所以叫「港漫」,是因為它真的能道出香港人的心聲;它真的能代表香港。我記得小時候(上世紀七十至八十年代),港譯日本漫畫一度深受香港市民歡迎,我自己也有購買來看,當中由「海豹叢書」出版、日本著名漫畫家橫山光輝(1934—2004)編繪的名作《巴別二世》(港譯《沙漠神童》)更是我的至愛!然而,說到漫畫作品所散發出來的強烈親切感,日本漫畫又怎能與「港漫」相比?
或許對很多漫畫讀者來說,「港漫」已經江河日下。我在大學裏教授動漫文化史時,同學們需要於導修課堂上提交口述報告,我容許他們自由選擇報告題材,幾年下來,以香港漫畫作為研究對象的報告組別,可謂少之又少。香港年青人對動漫文化較感興趣的,都以日本及歐美作品為主。難以想像,香港人不愛「港漫」,真箇情何以堪!
回顧近十數年香港漫畫的發展軌跡,確實不無問題。香港人不再以香港漫畫為榮,讓人深感難受。猶幸在一眾漫畫工作者的努力不懈下,最近「港漫」在水準上頗有復興之勢。盼望不用多久,我們將可迎來一個活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香港漫畫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黃金盛世。這或許是種奢想,但活在今天這個香港,如果連幻想也被剝奪,人多半會瘋。
范永聰
2017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