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的文學生態
晚清的文學生態今人已不太易理解。主要是今天的話語方式比過去簡單,反而把複雜的存在簡單化了。我們看後來白話文學的出現,包括政黨政治文化和各個文化生態的出現,跟晚清的文化格局的流變有很大的關係。這個過程流失了許多存在,也增加了新的東西。曾經有學者形容它是中國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我覺得是對的。我們從文章學、從文學的角度進入那段歷史,審視那一代中國文人的生活狀況,發現那時候人們的漢語表達,能夠確實折射中國在悄悄地變化,這給後來的人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首先是文章觀念發生了變化。大家知道,西學東漸後,新觀念進入中國,文人的文章風格就開始發生變化了。在中國社會,八股取士限制了人們的自由表達。千百年來,中國的讀書人寫文章都是一個套路,就是要頌聖,或引經據典,自己的內心隱秘被藏起來。人的心需要自由,可是卻被甚麼力量抑制住了。只是在一些旁門左道的文章裡,在一些私密的辭章裡有心性的自由在。值得一提的是,民間流傳的一些小說裡有有趣的東西,是鮮活和生動的存在。這和士大夫的文章形成一種差別。
到了晚清,桐城派的古文,在整個學界,在文壇,佔據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桐城派的古文很有特點,今天看來,這學派學者們的文章都很講究,延續著古風。他們的文章注重義理、辭章和考據,所有的文章裡要有學理、辭章,要有分寸,還要帶上考據之趣。如果這三個元素佔據了,文章應當是好文章。曾國藩在《歐陽生文集序》提到桐城派的姚鼐時說:「姚先生獨排眾議,以為義理、考據、辭章,三者不可偏廢。必義理為質,而後文有所附,考據有所歸。一編之內,惟此尤兢兢。當時孤立無助,傳之五六十年。近世學子,稍稍誦其文,承用其說。道之廢興,亦各有時,其命也歟哉!」這個流派的文章,掌握了文學的一種規律,應當說很不簡單。古文的表達在這裡有了理論的自覺。
可是在一些有想法人的思想裡面,文章是有多種可能的。作文應當是自己心靈發出的一種聲音,它不是為了外在功名,不是為了虛榮來寫作的。當西方傳教士把西洋的文明帶來以後,中國的一些文人突然發現,西洋人在表達自己生命感覺的時候,常常能夠抓住自己生命的鮮活的覺態,比如《浮士德》《復活》。可是前人留下的文章,常常是比較溫吞的、節制的、含蓄的,那種放蕩的韻致卻被遮掩了。
清代後期,文壇與官場被偽飾的文字所包圍,能夠抵抗這種世風者不是很多。大家知道龔自珍這個人是很有學問的,他的詩和文章都很好,也在北京做過小官。他是在整個文學史裡比較獨特的一個人。通常詩詞寫得好的人字寫得也好,龔自珍字卻不好,文章卻很不凡。他到北京當官後,漸漸厭惡起官場。在回到南方的時候,曾經寫過一首詩,這首詩寫道:「詩格摹唐字有棱,梅花官閣夜鎪冰,一門鼎盛親風雅,不似蒼茫杜少陵。」他說當時滿朝文武都在附庸風雅,但是與杜甫比遠甚。有人間情懷,有個人理想的人的文字是好的,很多附庸風雅的人沒有這樣的情懷,表達出現問題。龔自珍的憂患,是文學危機的一種反映。這種反映,在後來的黃遵憲、陳三立的詩文裡都有一些,不過無奈的是,他們的作品還不足以抗拒這股潮流。
晚清人寫文章,尤其是寫詩,是老八股,那狀態永遠超不出唐宋。比如同治和光緒兩帝的老師翁同龢,算是大學問家,但他的作品實在沒有多少新意。有一年我去他的老家,買了一冊他的詩文集,閱讀前特別期待,帝師的文章怎麼樣?看完以後就很失望,那些詩實在無味,文章沒有甚麼毛病,可它是非常規矩的,缺乏奇思。比如他有一首詩,叫《壽陽道中》:「一雨動秋潦,客程亦許遲。野花開五色,天氣備三時。走卒慣乘險,征夫常苦飢。太行天下脊,未敢輒題詩。」態度很隨順,人的厚道一看即知。他的詩歌裡感覺到古人套路的連續,自我內心獨特的感受與前人的一些詩歌是重疊的。他是在一種模式裡來寫作,所以這類詩文在晚清,已經被一些有世界眼光的人所厭惡了。
最早擺脫這個套路的,是那些有出國經歷的文人。1840年後,讀書人改良的觀念開始出現了。文章的理念也隨之不同於過去。我們發現魏源在《海國圖志》裡所表達的對於世界的理解,黃遵憲《日本國志》的思維方式,王韜的《淞隱漫錄》《淞濱瑣話》的意象,以及所運用的辭章已經跟前人不太一樣了。像郭嵩燾、薛福成、梁啟超、章太炎、章士釗、陳獨秀這些人的文章,已經偏離了明清文人的傳統,有了個性的張力。
黃遵憲是清代末期不能不提的大詩人。梁啟超、胡適、周作人都對他的成就頗為肯定。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創辦《時務報》,將梁啟超、汪康年召集於麾下,提倡維新。他與陳寶箴、譚嗣同都有很深的交往,思想是極為活躍的。年輕的時候對詩歌創作提出自己的獨到看法:「我手寫吾口」,要創意新路。他在《日本雜事詩》《人境廬詩草》裡表現的境界,與前人不同。王韜在《〈日本雜事詩〉序》中則說:「殊方異俗,咸入風謠。舉凡勝跡之顯湮,人事之變易,物類之美惡,歲時之送迎,亦並纖悉靡遺焉,洵足為鉅觀矣。」道出其間不俗的氣象。黃遵憲在《人境廬詩草》的序言中說:
僕嘗以為,詩之外有事,詩之中有人;今之世異於古,今之人亦何必與古人同。嘗於胸中設一詩境:一曰,復古人比興之體;一曰,以單行之神,運排偶之體;一曰,取離騷、樂府之神理而不襲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其取材也,自群經三史,逮於周、秦諸子之書,許、鄭諸家之註,凡事名物名切於今者,皆採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舉今日之官書會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闢之境,耳目所歷,皆筆而書之。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於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專一體,要不失乎為我之詩。誠如是,未必遽躋古人,其亦足以自立矣。
這個思路,早於五四那代改良家的思路,胡適後來的白話詩理念,實在也是黃氏思想的變異,可見其影響之大。胡適說他的平易、簡樸受到了日本文化的影響,由域外的經驗而發現了民歌的價值,遂在詩中多見口語,且民俗意味濃厚。高旭在《願無盡廬詩話》中說:「世界日新,文界、詩界當造出一新天地,此一定公例也。黃公度詩獨闢異境,不愧中國詩界之哥倫布矣,近世間無第二人。」這個評價,係覺悟的知識人的感慨,希望文章與詩詞泛出新意,是那時候有眼光的人的共識。
梁啟超是在文章學層面最早顛覆桐城派文章觀念的人。他最早提出了「文界革命」的口號。1896年,他任上海《時務報》總撰述,文風已變;戊戌變法失敗後流亡日本,在《新民叢報》上發表大量作品,思維方式都有些出格,和桐城派的文章在章法上已經大不相同了。有人因之譏其為野狐禪。他自己的思路既有韓愈的遺緒,也有報紙新聞的味道,理論與詩情都有,精神的亮度多了。他的文章,「汪洋恣肆」,浩浩然有江海氣魄。他的語體,把日常的口語和中國古文章那種氣勢給表達出來了,更具有了現代的新意。比如在《過渡時代論》裡面,他就用很有力量的語句來描述自己對世界的看法。他說:「其現在之勢力圈,矢貫七札,氣吞萬牛,誰能御之?其將來之目的地,黃金世界,荼錦生涯,誰能限之?故過渡時代者,實千古英雄豪傑之大舞台也,多少民族由死而生、由剝而復、由奴而主、由瘠而肥所必由之路也。美哉過渡時代乎!」他當時用這樣的一種文體來表達對世界的認識。這與桐城派的文人有別了。他在講到桐城派時說:
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尚矜煉。至是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以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感情,對於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
梁啟超在文體上的這種變化,是中國文人精神狀態的折射,這影響了當時的許多讀書人。夏曉虹在《晚清文學改良運動》一文,談及梁氏的影響力,正反兩方面的聲音都在文壇中出現。儘管爭議很大,但是梁啟超的文風也輻射到科舉考試中。「作慣八股文的讀書人驟然失去依徬,梁啟超帶有『策士文學』風格的『新文體』便成為應試考者的枕中之秘」(《燕園學文錄》,110頁)。梁啟超對文學影響最大的,是他發表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他說,「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國家新道德、新風尚、新人格、新學藝,都必「新小說」。1902年,《新小說》創刊,他在小說《新中國未來記》中貫穿了自己的思想,用小說表達自己的政治觀、文化觀,文風與寓意帶有革新的面貌,一時被讀者所喜愛。
梁啟超對文學和歷史的思考,有很大的格局。他從社會政治、宗教、國民性等幾個角度思考問題。語錄多「新」字,文章就有《新史學》《新民說》等,有一絲除舊佈新的意味。而背後的理論根據則是進化論。在《變法通議》中說,「變者,天下公理也」。他後來在《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中說,中國人因接觸西學,便發生精神的變化。一是從器物上感到自己的不足,第二是發現自己的制度存在瑕疵,第三呢,是意識到文化出現了問題。而改變這些,只有改良。這個思路,在那時候很有代表性,他的文章,也明顯帶有過渡時期的痕跡。
那個時候,魯迅剛去日本留學,受流亡海外的民族主義文化影響,對官樣文章不太喜歡。他受到梁啟超的影響,閱讀興趣在悄悄變化。留學生崇尚漢唐氣魄的文體,陽剛之氣的文字頗受歡迎。魯迅曾經說,當時留學生最喜歡的幾句話,叫「披髮大叫,抱書獨行,無淚可揮,大風滅燭」。這樣一種狂士之風,在那時候已經興起。當時流亡到海外的一些人都放開了手腳,思想活躍起來。康有為和梁啟超跑到日本辦報、寫文章,染有一絲新風。還有章太炎這類人,文體是周秦漢時期的樣子,一洗明清的舊氣。中國不買他的賬,就到國外去,思想的革命與文章的革命就都來了。
日本是中國新文化的搖籃。1905年的時候,在東京的中國文人創辦了一個雜誌叫《民報》。當時孫中山這些同人們出力頗多,像胡漢民、汪精衛均在其列。1906年,雜誌的社長、主編變成了章太炎。《民報》是比較有意思的一本雜誌,是後來國民黨的一個黨刊,算是一本機關雜誌。這本雜誌當時刊登了很多帶有「排滿興漢」思想的文章。而文章絕沒有晚清以後中國文人的那種氣脈,是非常狂妄的。在章太炎看來,中國最好的文章應該是明代之前。到了明代晚期的時候,中國的文化已經達到相當高的高度。明代知識分子的文字是非常有個性的,可是到了清代,文章出現了變化,人們只是去搞考據,做純粹的版本思考,而不是關心生命哲學,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所以在《民報》裡面,好多人發表了有趣的文章。這些文章的風格、行文的方法都跟過去有了很大的不同,涉獵面開始廣闊起來,也有一種狂傲之氣。就是前面所說的「大風滅燭」那樣的一種陽剛之力的美。
章太炎在《民報》期間也搞講學活動,當時很多人跟他在東京讀書,學生中有錢玄同、沈兼士、周作人、朱希祖、魯迅(那時候用周樹人這個名字)。我們現在看朱希祖的日記,能夠感受那時候的講課氛圍,很是有趣。章太炎當時在講《說文解字》,言外也有時局、政治。他講課時流露出一種情緒,中國過去的文化是很燦爛的,可是現在不行了。漢代的時候,人的骨骼非常強大,有一種甚麼樣的精神呢?那是一種尚武的精神,可是元代以後,少數民族入中原,此類精神弱化,遂日落西山了。章太炎是民族主義者,有今不如昔的意識。他的研究發現,近代以來中國的男人已經沒有偉岸的骨骼和高大的身軀了,男人都變成小男人。所以文化也隨之萎靡。他說清代文章裡的陰柔之氣遠遠超過了陽剛之氣,有很大的問題。這是一種媚態的文化,或者說我們的文字表達出現了甚麼問題。我們的表達是一種奴性的表達,它成了專制統治下的一個工具,所有讀書人都知道稱頌,都是要在皇權下面書寫對世界、對人生、對自我的看法,個人的那種遊歷於宇宙之內的自由的暢想東西完全被抑制住。這個思路,在《民報》的文章裡都能夠看到。它表現出了一種文風的變化。
章太炎在文章學上是一個復古主義者。他自己喜歡魏晉文章,對清代文學的看法不好,以為梁啟超等人的文章不過一點小的聰明。梁啟超的文章是新式的,然而章太炎卻發現它們不過是明末小品的氾濫,言外不足為道。而他認為,中國的古語很有生命力,現在人們把它忘記了。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演說辭》中有這樣一段話:
像他們希臘、梨俱的詩,不知較我國的屈原、杜工部優劣如何?但由我們看去,自然本種的文辭,方為優美。可惜小學日衰,文辭也不成個樣子,若是提倡小學,能夠達到文學復古的時候,這愛國保種的力量,不由你不偉大的。
章太炎的文章,是自覺走復古的路的,可是那時候能夠讀懂其文章者甚為寥落。他所使用的詞語多是老的、死去的古語,能識其妙意者不多。胡適就以為這樣文章的方向是大有問題的。說他:
章炳麟的古文學是五十年來的第一作家,這是無可疑的。但他的成績只夠替古文學做一個很光榮的下場,仍舊不能救古文學的必死之症,仍舊不能做到那「取千年朽蠹之餘,反之正則」的盛業。他的弟子也不少,但他的文章卻沒有傳人。有一個黃侃學得他的一點形式,但沒有他那「先豫之以學」的內容,故終究只成了一種假古董。章炳麟的文學,我們不能不說他及身而絕了。
《民報》曾刊登過長篇小說《獅子吼》,作者叫陳天華。他是寫過一些政論文的,像《猛回頭》等即是。不僅政論文有特點,小說也很好看。這個小說基本還是從中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孽海花》《鏡花緣》等的邏輯下延伸出來的。可是這個小說利用舊形式,思想卻是新的。陳天華在小說裡邊,已經把中國傳統的八股取士的教育制度作為一個毒瘤來看待。小說裡邊寫了中國有出息的孩子,從鄉村走出來,走出來不是八股取士,而是留洋。回來以後他們在一個村莊搞試驗,來建造自己的一種樂園,有一種精神夢想在裡邊。《民報》上有這樣的小說,是個大事情,說明審美與精神哲學都有了變化。可是《民報》主要發表的是一種政論文章,這些文章,比小說的影響更大。魯迅就回憶說,看到章太炎與康有為等人論戰的時候,那血氣的文字,令人神往。
章太炎最有影響的書是《訄書》,他的文風古奧,試圖挽救晚清頹敗的文風。在他的文字裡,幾乎看不到明清文人的那種散淡之風,多的是峻急之氣。他欣賞古體詩,對近體詩則多有不屑。文章則推崇六朝之前者。章太炎覺得,文章與學識有關,但學識又會成為詩文之累。這一點,魏晉文人,頗多可取處。他在《論式》中說:「魏晉之文,大體皆埤於漢,獨持論彷彿晚周,氣體雖異,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為百世師矣。」回到六朝尋找資源,可以說是一種文章學的新夢。他對於問題有所警覺,卻未深談,留下了許多探討的空間。
受到章太炎影響的魯迅,在1907年就寫了一篇文章《摩羅詩力說》,介紹西洋的這種個性主義的詩人,還有《人之歷史》《文化偏至論》等。在這裡,明顯可以看出章太炎的某些片影,尼采、克爾凱郭爾和施蒂納的個人主義思想也是有的。魯迅看出了我們的文化的問題,流行的文章之道、詩文之道、文化之道都出現了問題。他認為,未來的文化,「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我們的文化主要的內容是甚麼?就是立人,人立了以後,每個人都成為自己,而不要成為別人,如是,我們的文化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