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辭
王晉光教授
四十多年前,有一天,國文老師在課堂上說,美國許多華人教授,一下班就閱讀金庸小說,人手一冊。聽後頗感詫異,一則,理工科教授也追捧武俠小說,真是不可理解,心裏總覺得武俠神魔志怪分別不大;二則1967 年「五月風暴」發生後,金庸被左派人士目為支持港英的「漢奸」,這「漢奸」的書怎麼會有那麼多高等知識分子喜愛?有一段時間,我對梁羽生、金庸和蹄風的若干武俠作品,很感興趣。我未嘗習武,對於招式一向看不懂,看書時就輕輕忽略。某天終於想起,這些作品,如《書劍恩仇錄》、《射鵰英雄傳》、《白髮魔女傳》、《七劍下天山》等等,幾乎都在談明清易代之事,以至宋元交替之史,才驀然驚覺,這哪裏是講武俠,分明是故國之泣!戰後東西壁壘,逃亡海外的人士,無論貧富,其為知識分子或草根勞工,潛意識中,多少哽咽着「亡國」哀愁。蘇俄勢力延伸歐亞,而宋明淪喪於滿蒙,心理上容易類比。武俠者,其寄託哀傷乎?後來讀到其他材料,知道梁羽生和金庸,這兩位了不起的武俠小說家,都出身於大公報,但是,不約而同,兩家的父親在解放初期都被地方幹部鎮壓誅殺。所謂寧為太平犬,莫為亂離人,中年以後,更深切體會,上一代飽受百年戰爭之苦,家散人亡,倖存者孤苦伶仃過其餘生,令人悲憫。而所謂俠義,無非揭示亂世男女情懷,在痛苦的現實中找尋午夜夢回的傷逝而已。無論說得多麼堂皇動聽,人間政權交替,改朝換代之際,除政治野心家之外,家家戶戶都是受害者,此即諸人筆下反清復明,抗元扶宋之真義。海內外流離失所者感同身受,其理亦在此。年輕時,我是這樣理解他們的作品的。
陳岸峰教授此書可謂彙集諸家研究成果。數十年來,金庸作品風行海內外,正版盜版翻版,各有巿場。有機會閱讀及探析金庸作品的,或觀看電影電視片集的,固不限於中國內地及港臺,遠至南洋歐美,凡有華人之處,幾乎都能取金庸故事內容為話題。評論文章,見於報刊雜誌,實不計其量,處則充棟宇,出則汗牛馬。然則一般讀者,若想了解各地評論家之寶貴意見,存世材料如此繁富,搜集之功,何從做起?現在手持一冊《醍醐灌頂:金庸武俠小說中的思想世界》(本書上篇),即可間接了解其中奧妙,而可以代替無窮之複印和抄寫。想進一步探討金學,亦可按圖索驥,根據陳教授書中提示之資料來源,進一步查找,即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陳岸峰教授此書是一部完整的、系統性的金庸研究的學術著作。導論、總結而外,中間細分為江湖、武功、俠義、情為何物、魏晉風度、異域六項論述,每一項底下還有七至八個細節,確實做到綱舉目張,而又四平八穩。這個結構,表面看來簡單,實際上包含作者的智慧和心血。要將眾說紛紜、取自多方、原來複雜繁蕪的文字概括為條理清晰、簡樸扼要的項目,沒有縝密的思慮,沒有高度的學養,是無法做到的。駕馭材料,是學術人員的基本功,處理得巧妙,則反映研究者「內功」根柢深厚,不可小覷。「總結」之章,最能見到作者之視覺焦點、興趣所在與概括能力。這一章內容,既論述金庸一再修改其著作之經過,又揭示金庸作品優劣之情節,真可以為金庸文學之評價劃上句號。古人如歐陽修,終生改文,以期留傳千古。金庸一生所嚴肅期望者,其在此乎!陳教授指出當中仍有未盡善者,乃世間常態耳,須知道,「止於至善」,是一種理想,乃遙不可及之事,只有傳說中的至人神人聖人方可臻其境界。
王晉光
香港藝術發展局評審委員/香港中文大學榮休教授
2015年3月9日
總論
小說之所以是小說,必須有故事,故事必須給讀者帶來或是趣味盎然,或是探索思考,在驚訝、震懾以至於愉悅中,獲得仿如西方戲劇中的「淨化」(Catharsis)作用:愛情或可此恨綿綿,而正義必須昭彰。在金庸筆下,蕭峰與阿朱的患難與共,此情不渝;郭靖與黃蓉俠侶相伴,最終戰死襄陽,柔情俠骨而悲壯;楊過與小龍衝開倫理禁忌,謳歌愛情,抨擊禮教之滅絕人性;令狐沖與任盈盈相契於魏晉風度,嘯傲江湖。以上種種的愛情,崇高而純美,風靡天下,淨化了幾代人心。趣味方面則乃金庸俠小說能吸引廣大青少年之關鍵所在。《天龍八部》中,天山童姥乃一畸人,其身心皆殘,以吸血而存活,而武功絕倫,其輕功真可謂御風而行。其携虛竹飛行一幕,真可謂金庸的神來之筆,閱後之感嘆,至今難忘。《射鵰英雄傳》中,郭靖在西湖初見女妝的黃蓉,其飄然出塵,猶如藐姑射之神人,開啟了郭靖懵懂的愛戀,兩情相悅,悄然而生。在此,讀者與文本互應,讀者進入文本,融入吸血的震慄、飛行的快感、初戀的甜蜜,此乃閱讀小說的趣味,這亦是小說魅力之所在。至於「降龍十八掌」、「凌波微步」、「打狗棒法」、「黯然銷魂掌」、「獨孤九劍」以及其他種種不同名目的絕世功夫,皆是超群的想像與優美的國語相結合的武俠新創境。
閱讀小說,參悟金庸,必須咀嚼湯顯祖在《牡丹亭.作者題詞》中的這段名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人世之事,非人世可盡。自非通人,恆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1
對於湯顯祖來說,「情」具有「出生入死」的無窮威力,故而他才說:「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因此,「情」在湯顯祖的思想世界中實具有一超越的地位,甚至進而由此「情」觀更推進一步肯定「夢」的功能。「夢」在傳統的中國社會中乃邪思綺念之源,而湯氏卻說:「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湯氏大膽地指出傳統中的禁忌──「夢」可以成真,這正是對傳統的禁忌正式提出挑戰。而且,湯氏認為「夢」乃人性中不可缺少的合理成分。既然是合理的成分,那便沒有禁制的必要與理由。從而,湯氏曰:「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情」純屬自然,實無忌而不談的必要,而且在湯氏的文學觀來說,甚至是首要的。其情觀實乃其哲學與文學思想的結合,而且更進一步地將其情觀融入實際的劇本創作中,從而實際地發揮了情觀的影響力,得到天下不少有情人的共鳴。2湯顯祖有關「情」、「夢」及生死之觀念在文學創作而言,可以說乃開創了超越寫實的桎梏,故而死而可以復生,現實與虛構並存,由此方有「詩的正義」,歷史現實的殘酷與遺憾可以彌補於文學想像的書寫之中。曾經是編劇,更以小說成名的金庸必然深契湯顯祖以上思想之三昧:故蕭峰可以臥於馬匹之腹,在千軍萬馬中擒殺楚王父子,化解叛變;郭靖與黃蓉可以在五指峰上的危難之躍上大鵰,比翼而去;楊過可以在十六年後重逢小龍女於碧水潭中,終成眷侶;令狐沖與任盈盈可以相契於「廣陵散」的琴音中,笑傲江湖。此夢耶?非夢耶?夢與非夢,現實與想像,歷史的的燭影搖紅,江湖的兒女情長,這一切均幻化成為浪漫、悲壯而隱含具有時代思想意義的武俠傳奇,在淒風苦雨中慰藉無數彷徨愁苦的心靈。
以武俠而重構歷史,以武俠而刻劃人性,並創造性地融會貫通於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之中,這一切都是金庸畢生所致力的書寫。武俠的恩怨情仇,江湖的波譎雲湧,多少人假俠義而行兇,多少人沉冤待雪,最終亦是鏡中花,水中月,終歸寂滅。金庸筆下人物,遭遇各有不同,故事迥異,或以悲劇告終,或能超然物外。這一切,均是中外小說對金庸的啟迪。故此,閱讀金庸,則必旁涉中外小說,金庸武俠小說與中外小說的文本互涉,揭示其「隱型結構」,又何嘗不是另一層次的水中花、鏡中月的折射?故以《鏡花水月:金庸武俠小說中的思想與結構》為名。
陳岸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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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湯顯祖著,徐朔方、楊笑梅校注:《牡丹亭》(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頁1。
2 《牡丹亭》一劇在當時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力,獲得很多女性觀眾,甚至理學家的共鳴。而且,《牡丹亭》對後來很多的戲劇創作亦有頗大的影響。相關論述可參徐朔方:〈《牡丹亭》和婦女〉,《湯顯祖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頁147-153﹔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資料考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頁213-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