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療癒孩子到療癒爸爸——川仔
撰文:陳凌軒
「你很喜歡玩車嗎?」
「好明顯啦!」
「你對這遊戲室很熟悉啊!」
「好明顯啦!」
「你對車的認識比我多很多呢。」
「好明顯啦!」
在遊戲室見面的半小時裡,川仔說最多的就是:「好明顯啦!」
是的,在八歲的他身上,有些特徵其實是很明顯的。
他停不下來,這是過度活躍的特質,他對排序沉迷,是自閉的傾向,還有,他對第一次見面的人充滿戒備心。
有些特徵雖然並不是很明顯,但若果用心感受,還是會感受得到。例如,他對被疼愛的強烈渴求。在他測試我、反對我、取笑我的同時,我隱約接收到另一個訊息——你可信嗎?如果你待我好,我很想與你連結。
我可以信你嗎?
川仔是一個在肢體暴力和語言暴力中長大的孩子。一個由暴力餵養長大的孩子,要學習與人連結,註定是一輩子艱澀的功課。
於是,他總是比較喜歡獨處。
孩子們向他招手:「要一起玩閃避球嗎?」川仔搖搖頭。他寧願一個人拍球也不想進入人群當中。
怎麼與人相處才是合適的?如何才能不傷害人又不被傷害?他心理沒有底。一個人始終最安樂。對陌生人,當然更加避之則吉。
川仔進行遊戲治療時所演繹的故事,教人心痛。
有一次,遊戲說到要去洗澡,川仔堅持:「要戴了頭盔才可以去洗澡。」院舍輔導員不禁聯想,在洗手間,曾經有發生過什麼暴力事件嗎?
又有一次,拿著洋娃娃講故事,川仔把消防車的雲梯拉得高高的,他說:「萬一有什麼狀況,可以從這兒逃走。」腦袋裡有個聲音提醒他,隨時要準備好逃走。
故事創作,從來就是來自生活。而小孩的故事創作,是最能窺見孩子內心世界的窗口,比他平時說的話更誠實。
如何避開危難,是川仔由出生開始就得時刻警惕著的。會弄傷他的人,就在家裡。那人有時抱他、有時罵他、有時打他——永遠不知何時爆發。
絕情的爸爸、暴烈的爸爸
對自己的父親,川仔每天抬頭凝望。今天,會有一些愛分給我嗎?像個火山的爸爸,卻每每令川仔失望。
爸爸動輒就會對川仔說:「我以後都不要見到你。」
要求很高的後母在川仔做得不好的時候會說:「以後都不讓你回家。」
總有那麼一些父母,輕易地說出「以後」。
說的時候,大概覺得「以後」夠強硬夠兇,對孩子有恐嚇之效。然而,孩子接收到強烈的絶望與不安之後,行為不一定會變好,但發展出對世界的益發不信任卻幾乎是可以肯定的。
而且,當父母說出「以後」之後,其實並不怎麼可能「以後」都不見他。言行明明無法一致,但仍然衝口而出,那大概不是理智指使的訓話,而是某種習慣或潛意識的驅動。會不會是因為他們的父母也曾經這樣對他們說話?
川仔的爸爸對川仔的爺爺十分抗拒,成見很深。
爸爸用盡方法阻擋兩爺孫見面。爸爸有爸爸合理的原因:「小時候我所受的罪,我不要孩子再受一次。」
曾經,川仔的爸爸曾遭嚴重虐打。基於愛護孩子的心而隔開爺孫,完全可以理解。
然而,當爺爺不只一個父親,當壯漢成了老人。在時光長流中,走過春華秋實到達冬藏,漸漸走出了另一個角色,演變出另一副人格結構。垂垂老矣的爺爺,如今念茲在茲的,就是這個孫兒。他萬分疼愛,甚至可以說是縱容。孫兒跟兒子畢竟不一樣;爺爺跟爸爸畢竟不一樣。年華老去的爺爺,以為暴烈漸漸磨去以至會在家中消失,卻原來,這份暴躁隨著當日的鞭打,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那天,當爸爸狠狠地教訓川仔時,爺爺看著就急了,出手擋駕。新仇舊怨,共冶一爐,二人情緒爆發,結果是一個難看的、註定所有人都會輸掉的局面。
從失控到安靜
「幸好及時介入,也總算趕及了學習的黃金時期。」社工說。
原來當日川仔被送往兒童院舍時,渾身不安,不時尖叫。
家庭關係緊張的後遺症,是他總是無法專心學習。簡單如做一份功課,每每如拉牛上樹。他把書全倒出來,看一眼,蹲到地上;回桌子上寫個字,又趴在地上一會兒。社工曾經懷疑他有某程度上的讀寫困難,於他,寫中文字總是不容易。明明十分鐘就可以做完的功課,他往往要磨蹭半個小時。
當壓力過大,他只好訴諸於大叫大鬧。每天上演的失控,教老師們和家舍家長頭痛不已。
很快,他就被轉介入2Rs計劃。精神科醫生診斷他有過度活躍症,並給他開藥。服藥後的川仔,終於慢慢穩定下來。老師們和家舍家長都大大舒了一口氣。
「現在,他做功課時是專心多了。即使我走過,他也完全不察覺。」社工大為讚歎。
當他可以專心做功課之後,才發現原來他頗聰明。之前以為他在中文方面是讀寫困難,但服藥之後,才發現他對中文部首竟是很敏感。他會主動跟兒童院舍的院長說:「原來『打』字,是『手』字加個『丁』字呀。」川仔的組織能力及自理能力都大大提昇。因為成績有所進步,自信心漸漸成長。
家舍家長的安撫、社工的聆聽、院長的愛心,專科醫生的對症下藥——令川仔起碼對成年人建立起一份信任。
「旅行時,他也不去跟其他孩子玩,老挨在我身邊。」院長說。
「他常常坐到我的大腿上。」社工說。
沒有在父母身上得到的,他在家舍逐漸掙回來,心靈慢慢成長。
家舍的環境,給川仔重建一份安全感。
爺孫的動人時光
川仔的爸爸說:「好呀,好呀,進了兒童院舍,川仔就不用被爺爺騷擾了。」爸爸始終認定,自己的爸爸毁了自己的童年,絶不能讓他也破壞兒子的童年。爸爸相信,只要隔開爺爺,他就盡了父責。
但他不曉得,在川仔心中,爺爺,才是愛的根源。
爺爺比爸爸更常到家舍探望川仔,帶他外出,享受爺孫之樂。為了方便探望川仔,爺爺後來更搬到院舍附近居住。
有一次,爺孫倆在街上逛著逛著,爺爺被川仔拉了一下,停了下來。只見川仔目不轉睛的看進店裡。爺爺跟隨川仔目光,見到他充滿好奇地看著同時轉動的一排排滾筒式洗衣機。透過洗衣機中間的透明窗戶,可見裡頭五顏六色的衣服高速旋轉。
川仔問:「這是什麼地方?」
爺爺答:「自助洗衣店呀。有些人家裡沒有洗衣機,就把衣服拿來這兒洗呀。」
爺爺難忘那張初見新奇,雙眼放光的臉。一陣心疼在爺爺心裡滋長。
那個星期,爺爺沒有把髒衣服放進家裡的洗衣機。他把每天穿過後的髒衣服,用袋子裝好。裝滿一袋了,就提著那袋髒衣服去院舍接川仔,帶他到自助洗衣店洗衣服。
爺孫倆肩並肩的在店內看著他們的髒衣服在洗衣機裡滾動。多台洗衣機同時轉動的隆隆聲響竟給人一種安穩的感覺。
見過無數受苦兒童的院長感慨:「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只要有一個,哪怕只要有一個成年人,全心全意地愛那個孩子,那個孩子的生命面貌就會完全不一樣。」
有人用心給出愛,有人穩穩接住。潤物細無聲,迸發出濃烈的溫馨。心坎最深處那幽微豐厚的愛的交流,乃多少物質玩具都無法比擬。
川仔總是渴望爺爺來看他。有一次,爺爺想帶川仔回鄉探親,卻苦無旅行證件。明知爸爸不會同意,爺爺叫川仔回家偷偷拿旅行證件出來。然而,東窗事發,爸爸想當然大發雷霆。自此,全面禁止家舍讓爺爺接川仔外出。
川仔好想念爺爺。整天穿著爺爺送他的灰藍色外衣。縱然天氣已經很熱,川仔還是捨不得把外衣脫下來。見者心酸。
爸爸也需要療癒
其實,爸爸自己也是受害者,被舊日的創傷關在自己的童年陰影裡。
沒有給父親好好愛過的他,並沒有完全的長大。有時,他也像個孩子般賭氣。他想要好好愛孩子,卻苦無對策,只懂得頻頻買玩具;他想要好好管教孩子,但心中無底,常常以吼叫表達。畢竟,我們小時候如何被管教,他日就自然會同樣去教孩子;從小聽到的那些話,他日就自然會對孩子說那些話。
有一次,在社工面前,川仔沒有立刻回應爸爸而已,爸爸忽地火冒三丈,舉手就想打川仔。川仔整個嚇呆了,社工立刻上前打完場。
社工心裡一直想:「如何可以幫助爸爸?」
沒有被關心過的人,難以去關心別人;童年沒有被讚美過的人,也不知道如何去讚美自己的孩子。川仔成績不好,爸爸只道是因為懶惰,沒有去明白孩子實質的能力、心理的障礙。所以當川仔的成績有所進步之後,社工刻意在爸爸前讚賞他,希望爸爸學習看見孩子的美好。爸爸聽罷,內心明明是開心的,嘴巴卻是硬:「要什麼奬勵?」社工看出來:「其實爸爸心底真的是疼孩子的,只是不懂得表達。」
院舍知道爸爸的難處。非不為也,實不能也。這些年來,社工絞盡腦汁,希望取得心靈負傷的爸爸的信任,溫柔又不著痕跡地支持爸爸。
救一個人救一個家
「一代又一代的瓜葛,有沒有可能停止在這一代?」社工很有願景。
社工覺得2Rs像一個契機,表面上從小朋友入手,卻有機會介入一整個家庭的跨世代傷痛。他說:「每一代改一點,一小點一小點的改變,慢慢地可能就有機會改寫一個家族之後的故事走向。」
社工嘗試用愛心融化爸爸,日子有功,爸爸也漸漸向他敞開心扉,對他訴說傷痛,人也開始改變。
有一次,爸爸買蛋糕來給川仔慶祝生日,川仔不知多高興。社工說:「這個家庭有太多不快樂的回憶,我很鼓勵他們多締造一些共同的開心回憶。」
家長教養孩子的方式,很多時候都反映著自己的童年經歷。如果沒有帶著覺醒的意識,我們幾乎必然會複製上一代的種種。
當天,爺孫倆携手拿去洗衣店洗的,又何止髒衣服。洗衣機以每分鐘25至60轉的速度繼續滾動。隆隆聲響間,香噴噴的洗衣液慢慢滲出。當川仔進入院舍並得到細心的照顧與適切的治療,他們彷彿是把傷痛逐件放進洗衣機,讓一代又一代的傷痕,有機會在進水與脫水間搓揉與碰撞,慢慢洗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