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嫲嫲常喊的三個字
天生我們都是心漏病人。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任你天生再樂天,任你視生老病死如無物,任你如何小心翼翼的管理人生,總逃不過八苦的事實,你總得接受生命中有不可填補的缺欠。天生,人的心臟就是穿了一個洞,血液不能正常地由左心房流向左心室,或由右心房流向右心室,由於心房或心室間隔出現缺損,所以在夜闌人靜的時候,我們都會聽到由心房傳來的雜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如同對命運無力的唉哼。
連接著瑞和街的盡頭,是雲漢街,踏入雲漢街的轉彎處,是小小的一個綠化區。左邊種著白蘭花樹,右邊也種著白蘭花樹。風吹過,總傳來白蘭花的清香,這種淡淡的花香,滋養了我的童年。
五月時分,立夏到了,白蘭花越發盛放,鋪天蓋地的漫天生長。它無意落下幾枝,人在樹下走過,活像在圖畫中,很有夏天的感覺。要是沒有微風,花兒沒有飄落,嫲嫲就會帶一把椅子到公園去,拿著椏杈子,往樹頂上戮,讓白皚皚的花雨,在樹枝搖晃之間散落一地。那時,我會拈一把白蘭花,用手帕盛著花兒;放進口袋裡,香氣可持續半天。
我最愛在這晢白的花徑來回奔跑,想像那是通往愛麗絲夢幻仙境的一條小徑,一邊跑一邊唱著歌。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籃上市場;穿過大街,走進小徑,賣花賣花聲聲唱。」
唱著唱著,天就開闊了。我想像一隻頸項掛著陀錶的兔子先生,探身出來,帶我進到一個動物會說話的世界;可是,每次我都沒有看見兔子先生,也沒看到頸項掛著陀錶的動物,只有兩條麻花辮子在我頸項上,晃著,晃著,如鐘錘沿著半弧在擺盪。
走不了多遠,我總會轉身回頭看嫲嫲的身影,其實我並不是真的要往那個動物會說話的世界,因為那裡沒有嫲嫲,也沒有媽媽,我捨不得。在我不遠處,嫲嫲總會站在椅子上,半身隱沒在樹蔭中,仔細尋找一些完好的白蘭花,然後摘一塊新綠的樹葉,將鮮嫰的花兒裏起來,帶到同仁街擺賣。嫲嫲說,一塊葉子可包五朵白花,每紮一元,賣五紮便可換余家寶的一塊葱油餅;賣五十紮,便可養活余家寶肥肥白白的過一天。那年,跟著嫲嫲摘花、賣花的日子,家裡還是跟白蘭花一樣素靜、安好。
黃昏時分的同仁街,人潮如鯽,左右兩旁都是密密麻麻的地攤和熟食車檔,只剩下一條很窄的通道。嫲嫲跟賣蔥油餅的黎大嫂很熟稔,只要我每次開口大喊黎大嫂,放一紮白蘭花在她的木頭車上,她都會賞我一塊熱得燙手的蔥油餅。那張泛油的臉,總會讚我乖巧,還誇我兩條麻花辮子梳得漂亮,將來要我做她家標緻的小媳婦!聽到這,我就不好意思回應,只取了餅,微笑著離開。能用白蘭花來換蔥油餅,是我跟嫲嫲到市集去賣花最期待的時刻。
可是,自那天之後,我便跟麻花辮子作別了。
「肥洪」
那天,我如常在地攤與地攤之間穿梭,嘴裡哼著歌,得意的踱著步。「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籃上市場;穿過大街,走進小徑,賣花賣花聲聲唱。」忽爾,後面有人猛力拉我頭髮,麻花辮子立時散了,成了彎彎的柳枝,沒生氣的垂在左肩,而手上熱騰騰的蔥油餅瞬間給搶走。是他,看到那雙胖胖的肉腿在奔走,我就知道是他,是賣菜的洪太太生下的討厭鬼,他生得跟蔥油餅一樣的膩。我早知道,他早看上了它!我緊緊的跑在他身後,邊跑邊喊:「肥洪,別走!肥洪!肥洪!」肥洪當然沒因此停下來,只笨拙地往人潮的反方向拔足,直至跑到賣涼果的祥叔那裡,把手上的蔥油餅吃光了,才停下來。然後他攤開兩手,得戚的說道:
「沒了,吃光了!好吃!真好吃!」
看著他泛著油光的嘴巴在開合,牙縫間夾著蔥花,一時只覺委屈難以言明,我抽一下鼻子,怒盯著肥洪,然後一口氣向前直跑。跑著,經過黎大嫂的車檔,我掩著散落半邊的頭髮,低著頭,淚水卻不爭氣的在眼眶打轉。
嫲嫲看到我,就知道我又給肥洪欺負了,只是她沒想到這次我是如此狼狽。她摸摸我頭,安慰我說,別哭,她自會找洪太太告狀,讓洪太太教訓他。或許,在傷心委屈時,一句公道話都是放聲大哭的理由,所以嫲嫲說到這裡,我哭得更厲害。
嫲嫲一邊說,好了好了,別哭了,一邊用五指給我梳理頭髮,還拆下那用來紮白蘭花葉的橡膠圈,給我重新束起頭髮。只是,嫲嫲的手不大靈光,梳出來的麻花辮子沒媽媽弄的細密貼服,像是勉強將三束頭髮湊合著搭在一起,看起來甚是彆扭。嫲嫲笨拙的用橡膠圈替我束起髮尾,頭髮跟橡皮圈一相遇,便糾結在一起,拉得我喊痛。我哭嚷著: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要媽媽弄的那樣!哇!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嫲嫲看我一時沒法平靜下來,只好安慰我說,余家寶不哭,回家找媽媽便好。她趕緊收拾地攤,牽我回家。
沿路,我摸著左肩那粗粗的麻花,那令人糾結非常的結,一直在哭泣。嫲嫲反複的安慰我,「余家寶不哭!回家,就好!」
「家」,最後「回」了,卻沒有「好」。
那時,我們住在唐樓,要回家,就得爬七層樓梯。邊走邊抽泣的我,實在回不了氣,沒走到三樓,便放慢了腳步,攀在梯間的扶手休息。向上看,是螺旋的梯間;向下看,是剛過去的時間。嫲嫲說樓梯骯髒,不讓我依傍,催我直往上走。我不肯,還說了好些難聽的話。嫲嫲說,唐人都苦,中華苦難六十載,六十年來,哪有唐人能過上好日子?誰叫她生來就是姓唐的,只得住唐樓;窮的人,除了腳踏實地,一級一級的爬,還能怎麼樣?我撒野,嚷著再不要住唐樓,又再說了許多賭氣的話。嫲嫲說,只好待我長大,嫁個洋人,或嫁一個姓楊的,將來就可以住洋樓;現在,走樓梯還是免不了。聽到這裡,我真羨慕那姓楊的,天生就可住洋房,可坐電梯。那次在昏暗的梯間聽嫲嫲說話,是我首次知道,名字如何影響著人的命運。
好不容易,終於爬到七樓。一進屋,我便衝進房間,直喊媽媽、媽媽。屋內一片漆黑,我走了一圈又一圈,都沒發現媽媽的蹤影。燈,一直沒有亮起,只見嫲嫲拉出媽媽的抽屜,翻了幾翻,然後稍稍收拾抽屜內的衣物,便將抽屜推回衣櫃內。嫲嫲沒帶表情的說,媽媽走了。
沒看到媽媽,我放聲哭了。起初,嫲嫲是讓著我的,後來見我哭得越發癲狂,便說我不能這樣鬧了,再不懂性,家裡就沒好日子。她嚴厲說:「再哭,沒飯吃!」可我卻不理會,繼續放任的哭,越鬧越大。那一夜,哭了多久我忘記了,只記得,那晚屋內的燈一直沒亮起,嫲嫲一直坐在那張籐椅子上,拿著一本紅色的、薄薄的存摺,定睛望著鐵閘外的走廊,喃喃的唸著什麼。而我,肚子整夜在咕咕的響,如同盛夏夜裡的牛蛙在叫。
那夜,我躺在客廳那鋪了竹蓆的梨花木椅上哭了就睡,睡醒就哭,我看到許多在鐵閘外往來走過的鞋子,也聽到許多輕重不一的步履聲。黑夜,給腳步留下了剪影。我看到七樓五室王大媽的膠皮鞋走過,揚起了各家各戶的飯香。我聽到七樓三室吉叔叔的拖鞋聲,還有那緊跟在他後頭的唐狗,唐狗大腿長著黑斑,來來回回的跑。我聽到七樓六室方大叔踏著黑布鞋外出,木門給關上時,傳來「歡樂今宵再會,各位觀眾晚安」的歌聲。我聽到七樓八室玲姐姐的斗零踭優雅地走過,節奏清脆利落,還有那隻左邊腿上白袜子滑了半截的貓兒在覓食。這個凌晨,這些剪影,特別清晰。
時間,沒讓我的麻花辮子回復原狀,它早已散得不成形了。時間,只讓竹蓆在我大腿和兩臂留下交錯的紋理。它告訴我,那一個深宵,媽媽沒有回來。
自那天起,我不住的問嫲嫲,媽媽到了哪裡去,什麼時候回來,嫲嫲只淡淡的回道:
「說不定的!說不定的!」
我追問,說不定即是什麼時候?
「說不定呢!可以是明天,可以是任何一天,要回來的,總會回來。」
無論我怎麼追問,嫲嫲的答案仍是那句——「說不定的!」
自此,我學會了這句話。王大媽問我什麼時候開始放暑假,我說,說不定的;方大叔問我是不是七樓三室那隻貪吃的狗,翻了一地垃圾,我說,說不定的;一身酒氣的玲姐姐問我愛是什麼,我說,說不定的;連肥洪在洪太太的監控下,爬到我家門外,還我三斤大白菜,問我可否原諒他,我也回他,說不定的。
或許,沒有人知道這句「說不定的」,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分量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