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歷朝歷代的中國園林都是身價不菲的地產;與此同時,也是精心建造且富有美感的人類遺產。園林橫亙於幾類中國學科的交叉地帶,燭照它們所跨越的邊緣區域,並擁有為之一亮的藝術魅力。
人與土地之間的關係是最根本的。這種關係的產生早於社會的產生— 早在對大自然的力量與豐饒有所了解之前,人類就為食物和蔽身之處而搜刮着土地— 也早於園林這一現象的產生。人們在某地定居,因此社會得以演化,園林成為可能。隨着時間的流逝,人類第一次有意識地建造住所,社會結構在人類聚羣中更加牢固,社會差異隨之而來,不可避免。某些羣體發現了人與土地之間新的關係,由此產生我們現在所謂的「特權」。這就要求在土地滿足人類純粹的生存需求之餘、用於其他目的之前,社會經濟必須達到相當穩定的程度。因此當這一經濟基礎形成之時,由綿延不盡的大自然圍合而來的園林之形也隨之誕生,園林作為封地被擁有、隨意讓渡或改建。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些園林的私有、專屬性越來越低,很快在幾乎所有文化和地區都佔據了一席之地。最早的園林可追溯到四千多年前的埃及。今天,我們甚至可以大膽地將園林描述為所有文化形態中最為民主、最受歡迎的一種形式。正如讀者在本書中所讀到的—
雖閭閻下戶,亦飾小小盆島為玩。
時至今日,對於園林的熱衷略有減褪,究其原因,是由於當代生活節奏加快、內容繁多,不斷侵蝕這些「閭閻下戶」曾經擁有的閒暇時光以及賞識水準。
園林從文化層面上徹裡徹外地體現了人與自然的關係;而對於擁有德國精神分析學之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之洞察力的近代人而言,這種關係還體現在精神層面上。不論哪個層面,可以說這一關係既體現了人類對大自然的控制欲望、對其千姿百態的崇敬心情,也寄託着人類加強大自然、本然體驗大世界的真切理想。人類從來都是傲慢不遜的動物。作為人類有能力按自身意志塑造大自然的最終實證,神形兼備的園林稱得上是人類文明的基石。從美索不達米亞到希臘、從羅馬到歐洲與現代世界,有大量例證可循;阿拉伯、塞爾柱、古波斯、伊斯蘭及歐亞大陸等文明也概莫能外。這當中一條源遠流長的紐帶,也許要數中國的古典文化傳統及其精湛的美學之間的聯繫了。這種美學,在創造世界名園的過程中產生了深情和動力。
中國園林起源於皇家苑囿和狩獵圍場,但是從12 世紀起,當園林作為私人庭園即富豪的專屬領地問世時,其審美形式也更上一層樓。作為一種理念,園林「給士大夫提供了一種中方式,至少在某種程度上,讓他們得以自我陶冶,同時又能避塵囂、隱自然」。
園林的故事總是以個人開場,幾乎無一例外。這個「他」也許是精明的地主或社會名流,他們僱人出資興建園林,或以其大名為園林命名。同樣,也可能是一個設計師,園子因其設計而初具樣式之美和情感魅力。12 世紀以來,給中國文人士大夫提供修身之所,成為眾多營造匠師的生計着落;他們不遺餘力構園的業績,本書足以見證。其中最突出的,當數17 世紀的知名學者計成(1582—約1642),江蘇吳江人氏。他營造了許多精緻的園林,其中一些至今仍是這門藝術形式的最佳典範。
值得注意的是,計成的理念在其著作《園冶》(1631 年完成)中得以留傳後人,他的實際營造物在接下來的幾百年中可隨時隨地供人評說。近代人認為,計成技藝的奇特之處在於,他的作品都完美地經受了時間的考驗。他畢生從事的造園活動是一種藝術形式,有着豐富的文化聯繫,對有志於此的人而言,《園冶》有着不可估量的影響。20 世紀的園藝巨擘陳從周身上就體現了這一影響,他勤勉而成的學術論著就囊入本書。
編者自謙,集子取名為《中國文人園林》,彙集了陳從周先生1979 年至1982 年在上海同濟大學以及各種研討會上的演講筆錄,還有他為校刊撰寫的一系列文章。此外還包括他20 世紀50 年代末、60 年代初直到90 年代早期在博物館通訊和學術期刊上發表的一系列文章。《中國文人園林》因此體現了嚴肅深入的園林史研究,遍及中國大地,提及園林的樣式與內涵、造園者傳記以及中國由來已久的精深造園史的特性。在這個國家獨特的社會文化範圍內,園林作為有意規制的避隱之所,從一開始就被賦予了「由建築、山水、花木等組合而成的一個綜合藝術品」的觀念。園林圈圍在一片實在的土地之內,為了與自然相應的樂趣而營造,優雅而有節奏。正如許多中國畫所描繪的那樣,畫中人或參悟冥想,或肅立巨石之上,或棲身大樹之下,或休憩涼亭之中,間或友朋為伴,但常形單影隻。置身其中的這些園林是一綜合領域,遊憩其間則心田澄靜而粗野頓消。
自周朝( 前1046— 前256) 始, 設計師和園藝師花了兩千多年時間才演化出理想園林審美觀的整體概念,汲取了同時期其他藝術形式的審美情懷。審美觀的形成肯定涉及各種試錯實踐,數量之多遠超議論範圍。陳從周的字裡行間也提到植物從原生地移栽未果,抑或後人干預古舊園林的原有形制。可以說,自然裡存在着無形的時間力量,造園師有着引導沉思冥想的訪客進入景點的無形之手,二者互為補充。細心敏銳的訪客一旦進入,便能從眾多的場景中領會「構園神理」。
到了17 世紀計成的年代,緣於這位大師的貢獻,造園美學達到巔峰。對此,陳從周敏銳地指出:「這足以說明當地人民對自然的愛好。」他確認,計成的許多園林創意在蘇州興旺不衰,「蘇州園林在今日保存者為數最多,且亦最完整。」那些基本的組成元素是最起碼的要求;但在計成靈巧的手下,園林的物理佈局處處體現着和諧之美。這是通過一系列巧妙的過渡實現的,如使用亭子這類建築形式進行貫穿連接等。這些過渡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空間,能夠停留、沉思、玩味輪廓及色彩變換中的季節更替。陳從周在1994 年寫道,「造園如綴文。」完美的園林與詩文和繪畫如出一轍,他認為每一個這樣的園林應該「蘊藉有餘味」。這餘味在計成之外許多造園家的作品中都得到了體現。很少有人能像陳從周那樣有緣欣賞並仔細觀察如此之多的園林,至少在近代史上如此。
陳從周那些觀察細緻、描述詳細的文章,結合起來就是對古建築、園林和住宅的綜合調查。即便是隨意一瞥,人們也能看出陳從周的慧眼,他能注意到那些細節並詳作解釋。如下例談到在一些小園子裡見到的橋:
對於古代園林中的橋常用一面闌干,很多人不解。此實仿自農村者。農村橋農民要挑擔經過,如果兩面用闌干,妨礙擔行,如牽牛過橋,更感難行,因此農村之橋,無闌干則可,有欄亦多一面。後之造園者未明此理,即小橋亦兩面高闌干,宛若夾弄,這未免「數典忘祖」了。
陳從周對園林的調查凸顯其在觀察、重建園林個性方面的濃厚興趣。在他看來,每座園林「應該有那個地方的植物特色」,而且大多是為了表達某種蘊藉之意而設計。他在計成的著作裡發現了各種具有啟發性、創造性的例子。令陳從周為之歡欣的是,為保障設計的質感與深度,計成針對園林內部佈局和工藝不惜運用多種元素與材料。在他討論的園林的各方面當中,歷史語境在園林形式與審美的演變中不無影響。他的闡釋非常仰仗於自身深厚的藝術造詣,以及各藝術門類與構園理念之間的演進關係。「……詩文、書畫、戲曲,同是一種思想感情,用不同形式表現而已。」陳從周解釋道:士大夫可說皆為文人,敏詩善文,擅畫能歌,其所造園無不出之同一意識,以雅為其主要表現手法了。園寓詩文,復再藻飾,有額有聯,配以園記題詠,園與詩文合二為一。所以每當人進入中國園林,便有詩情畫意之感,如果遊者文化修養高,必然能吟出幾句好詩來,畫家也能畫上幾筆晚明清逸之筆的園景來。這些我想是每一個受過教育的遊者所必然產生的情景,而其產生之由就是這個道理。
談到與他所見證的園林成就更密切相關的一點,他寫道:「……評園必究園史,更須熟悉當時之生活,方言之成理。園有一定之觀賞路線,正如文章之有起承轉合……」這也是陳從周採納遵循的一個過程。冗長描述中的細節之密,加之經年累月一訪再訪的結果,有時可能給文章增添了學究般平淡的氣息,但是文中穿插提到的書畫、崑曲、詩詞等,都激發了讀者的心緒:那是倘若一旦成行之時— 且園林並未因時間的流逝、城市的發展而有所變化— 在園林的無數景觀中徜徉沉思,可能際遇的種種心緒。城市擴張只是一種手段,用以對治密集的都會及其日漸膨脹的人口,並非無法控制。
陳從周在這些文章中所展現出的熱愛之情,也許正由於此,我們知道他也意識到了園林始終在本質上— 正如柯律格在本文開篇處描述的那樣— 是「地產」。這一見識在今天是先見之明,因為現存的古園林正是經由當代之手得以保存下來,並正以現代旅遊的名義搞得越來越商業化。園林改名換姓,部分內涵不復原貌,陳從周哀嘆不已,這都破壞了園林本身的氛圍。他不厭其煩地描述形式的改變— 開啟新大門或改變步道— 在他眼中是如何影響、「顛倒」了構園中「起承轉合」的自然流暢。這就使得編入此書中的研究與文章越發重要了。這是他畢生的結晶,而他可能是中國最後一代於私塾治四書、接受大學教育,並得以一睹「原」林風采的學者。浙江大學的宋凡聖教授稱陳從周先生為「現當代既能親自動手造園、復園,又能親自著書立說、品評論述中國園林的第一人」。這部彙編作品便是對他一生工作的禮讚。正如陳從周描繪的那些園林,這本《中國文人園林》中的篇章也可看作是巧妙融合了若干的「中國元素」,洵美且異地「燭照它們所跨越的邊緣區域」。
凱倫·史密斯
英籍中國藝術史家
2018 年6 月2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