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屈原的家世與出生
屈原姓屈,名平,字原。照古人的習慣,名和字是相應的,高的平地叫作原,所以他名平而字原。《史記》上說,他是楚王的同姓。楚王姓熊,他姓屈,怎樣說是同姓呢?原來屈氏的始祖屈瑕是楚武王熊通的兒子(或者侄兒),稱為莫敖王子的,他有一塊封地在屈,屈本來是地名,後來便作為這一支王族分支的姓氏了。在古代,姓和氏是有分別的,嚴格說來,屈是氏而不是姓,熊也是氏而不是姓,論姓,他們都姓羋(音米)。
史書上說,楚是羋姓之國,意思是統治楚國人民的王族姓羋。歷代相傳的楚王都稱熊氏,熊是王室的氏。在王室周圍有許多王族的分支,對王室有或近或遠的血緣關係,叫作「公族」,屈氏是楚國公族之一。
據古史傳說,羋姓是祝融氏部落的八姓之一,他們的老根據地在河南鄭地,所以原來也是中原的一個氏族。遠在西周以前,這氏族被迫南徙,沿着漢水,到了湖北,他們開發了蠻夷之區,在生活上也同化於蠻夷。這一帶的蠻夷,周人稱之為荊蠻。楚的開國主熊繹就是荊蠻中間的羋姓君長,據說他曾經受過周成王的冊封,在名義上承認了周的宗主權,其實是獨立的。當初周人滅商,也只統一了北方中原之地,對於漢水、長江流域,力量有所不及。到周昭王起了侵略野心,大舉南征,曾經引起了荊蠻、徐夷、淮夷這幾個民族的聯合反抗,昭王兵敗,死在漢水。熊繹的後代熊渠,當周夷王時,吞併了江漢間的許多小國,佔有今湖北全省之地。周宣王命召虎南征,楚國又被壓迫;到周室東遷,楚又強大。在春秋初年,楚主熊通稱王,就是楚武王,統治荊蠻民族的全部,建都於郢(今湖北江陵縣)。從春秋到戰國,楚愈來愈強大,削滅了周人在南方所建立的許多國家的統治政權,統一了漢水、長江流域,成為南方惟一的大國。到屈原時代,楚國已經有七百年的歷史。
莫敖王子死後,歷代的楚王就屈氏門中立一人做莫敖,繼承爵位。打開楚國歷史來看,屈姓的名人很多,如屈重、屈完、屈建、屈蕩、屈巫等,或為莫敖,或為大夫,都在春秋時代。直到戰國,屈氏的子孫興盛,和昭氏、景氏並稱公族中的三大姓。
屈原的父親名叫伯庸(見《離騷》詩),他不像有政治地位,家庭也貧窮。因為屈原自己在《惜誦》詩裡說過: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
我們對於《惜誦》那篇詩,看不出有偽作的成分,所以相信屈原是個貧賤出身的人。有人認為屈原是貴族,這是把公族和貴族混為一談。固然多數貴族是公族,楚國的政權向來操在王子王孫和同姓宗親手裡,但是也還有別姓而有封爵的,所以貴族不等於公族。同時公族也不全是貴族,即以屈族而論,從屈瑕到屈原已經有五百年,子孫繁衍,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其中自然有貴顯的,也有貧賤的。貧是經濟上的貧窮,賤是政治地位的卑微。屈原的父、祖如果曾經服役於王室,可能只在卑微的職司。因此,照我們的判斷,屈原除了他的姓是貴姓,他的家庭出身是同於平民的。至少他是出身於一個沒落了很久的貴族家庭的。因此,我們也可以懂得他在《離騷》詩裡把自己比作傅說、呂望、寧戚那班出身貧賤的賢臣,並非不合於他的身份了。
楚國的政治是貴族政治。在楚悼王時,政治改革家吳起到了楚國,他認為楚國的政治壞在貴族腐朽,官爵太濫,公族的給養費用太大,提出了改革的計劃:要使封君的子孫,「三世而收爵祿」,就是說,爵位只給到第三代為止;要「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要「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鬥之士」。悼王信任了他,一度實行新政,收到很好的效果。當時還使好些貴族遠徙到地廣人稀的地區去開發生產。結果貴族們痛恨吳起,到悼王一死,便圍攻他,把他殺了。從這裡可以知道,楚國的公族人家是由朝廷給予經濟給養的,而疏遠的曾經一度被汰削。屈原出身於貧窮的家庭,因此他富於平民思想,他接近人民。同時,他到底是公族子弟,是羋姓子孫,他是要對於王室盡忠忱的。他同楚懷王的關係不過是五百年前共一家,並不是親近的宗室。他受楚懷王的特殊寵愛,是遭到專權的貴族們的嫉視和抑制的,他堅決和他們做鬥爭。這一切都可以從他的階級成分得到解釋。
屈原約生於公元前三四〇年左右,至今學者之間還沒有定論。[]本文作者想貢獻一個最近研究的結論,略去詳密的考據和推算,只作簡要的解釋。《離騷》詩的開始說:
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王逸注《離騷》,謂屈原生於寅年寅月寅日,鄒漢勳、陳瑒、劉師培三家推定他生於公元前三四三年(戊寅)正月二十一或二十二日。戰國時代不用干支紀年,那個戊寅年是後漢人排定甲子年表時所逆推的,和歲星紀年不合,因為中間有歲星超辰。郭沫若據《呂氏春秋》的一個歲星紀年逆推,並計算超辰,推定他生在公元前三四〇年正月初七日庚寅,也略有差失。庚寅是初八,不是初七。我們據天文學實際推算,公元前三四〇年木星在虛危,不能稱為攝提格之年。我曾經把戰國秦漢間的歲星紀年作通盤考慮,得出一個結論:西漢年間的攝提格,木星在「星紀」(斗牛兩宿);戰國年間的攝提格,木星在「娵訾」(室壁兩宿),夏曆正月和太陽同宮。因此推定屈原生於公元前三三九年陽曆二月二十三日,即顓頊曆的正月十四日庚寅。照我的精密推算,那天的木星在室宿十六度,太陽在室宿十二度。
這兩句啞謎似的句子包含了詩人的生年、月、日。詩人的意思是說:「我生在攝提格之年,孟陬之月,庚寅之日。」「孟陬」是夏曆正月,「攝提格」是歲星紀年的名稱。歲星就是木星,也一名攝提。原來戰國時代,還沒有用干支來紀年的,那時的天文占星家有一種奇特的習慣,他們觀察木星在天空中的位置拿來做紀年之用。木星在星空中繞行一周,約需十二整年,如果今年在正月和太陽交會,明年便在二月,十二年後又回到正月。他們把木星在正月裡和太陽交會的那一年叫作「攝提格」,我們可以把它翻譯做「正年」,「格」的意義是「正」。所以屈原生在正年正月庚寅日。根據古代天文和曆法的推算,他應該生在楚威王元年正月十四日庚寅,即公元前三三九年陽曆二月二十三日。
木星是行星中間最明亮的一顆,古人把它稱為歲星,並且看作尊貴的天神所憑依,歲星所照臨的地域(「分野」),五穀豐登,歲星所照臨的月份也是吉月。楚國的宗教是原始巫教發展提高的,楚王族自認為顓頊帝和司天文官職的重黎氏之後,所以也最敬重天神。屈原生在正年正月,得天文之正,是吉利的,因而他的父親給他取名叫「平」,平的意義就是「正」。《離騷》「名余曰正則兮」說明他父親命名的意義。而屈原一生也把「平正有則」「守正不阿」的精神作為立身處世的規律。
屈原的出生地點是楚國的都城郢。西漢的楚辭家東方朔曾說:
平生於國兮,長於原野。(《七諫》)
「國」指國都,就是郢。屈原也把郢作為故鄉,他在被放逐離郢時候說,「去故鄉而就遠兮」,「發郢都而去閭兮」,「去終古之所居兮」,在那首《哀郢》詩裡有三個地方指明了這事實。所以許多人認為他是湖北秭歸縣人,那是不可靠的,是後來的附會(始於北魏時人所作的《水經注》)。我們知道當時公族以屈、景、昭三姓為盛,稱為「三閭」,既稱為閭,必有閭里,他們的居處應該在郢都,或在城裡,或在郊外。以屈原的文學成就來說,他不生長在文化中心的郢都是難以想像的。屈氏始祖屈瑕的封地屈,不知在甚麼地方,不過自從武王、文王經營郢都以後,用情理來推測,那些王族的分支都搬到都城來居住了。
楚國自從春秋時代的成王、莊王開始,和中原交通,吸取中原的文化,已經不是蠻夷之邦了。屈原和孟子、惠施同時,那時候書籍流通,郢都是南方的文化中心。在閭里鄉黨裡面,應該有宗廟,有教育公族子弟的學校(也許就在宗廟裡面),我們可以想像幼年的屈原就在那裡受教育,獲得文化知識。從他後來的文學表現來看,他在早年必定在語言文字上用過很深的功夫。他的志氣不凡,他也佩服古代特立獨行的賢人: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橘頌》)
他喜歡別緻的服色,佩着一柄長劍,戴着一頂高冠: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巍。(《涉江》)
這佩劍、高冠不像貧賤子弟的服飾,或者是古老的屈族的徽徵,表示莫敖王子的後代,有顯揚祖德的意義吧。
此外,他特別愛好花草。他住過郊外的原野。在郢都附近,靠着長江,有許多湖沼洲渚,「蘭皋」「椒丘」,是少年詩人喜歡漫遊的地方。後來他爬上政治舞台,到不得意時,還很想回來隱居:
步余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離騷》)
他對於植物的知識非常豐富,蘭花、蕙花、申椒、菌桂、江蘺、辟芷、木蘭、杜若之類的芳香植物是他特殊愛好的。那些東西在楚人的宗教裡是用來歆獻神明的,他喜歡這些是敬愛它們聖潔的品德。這些南國原澤的特產,在他的詩裡出現得非常之多,結合詩人的愛國熱情,他歌唱、讚美祖國的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