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比受傷更加可怕。
有些人到五十歲仍然在戀愛,這是他們熱愛生命的方式。
胡靖音一直都知道自己對一切均缺乏熱情,她多希望能憑藉戀愛讓生命的灰燼重燃;但縱使再希望,不知道是心動原來就難,還是心動本該有個限額,能夠碰到讓她即使只是單方面有戀愛感覺的人,竟然艱難如此。
原來那些活到五十歲仍然在戀愛的人,需要的不只是熱情,還有運氣。
她剛剛過了五十歲的一半——每個人對「剛剛」的定義都不同,反正胡靖音已經二十七歲;有些同齡的人已經當爸媽了。她當時並不知道,她將來孩子的爸爸,在她這個年紀,已經有兒有女。
「胡姑娘。」
擴音器傳來櫃台工友的聲音,胡靖音在喉嚨發了聲微響作回應。
這份會議記錄很趕急,她將整段文字都打好,才緩緩往櫃台走去。第一次相遇,是他渴望她出現的,她一直都將這點無聊的虛榮放在心上。
剛開學才沒多久,學生們找她,不是拿申請學生優惠的表格,就是借用校園的設施。表格其實都分好類放在櫃台前面的木架了,這些比她年輕六七歲的小傢伙,眼睛都彷彿容不下那一疊疊不同顏色的紙張。
「都放在那邊了……」胡靖音幾乎要像平常一樣,待查詢人發完音就打發他走。但這一次,這一個人,她後來花一輩子,都打發不走。
「我想借用地下的活動室。」
這個男生站在距離櫃台四五步的位置,站姿很隨意。即使是渴望,他的渴望也是從容的。
胡靖音的嘴角很想向上揚;她努力壓抑住,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
「過來填資料。」胡靖音垂下頭,視線專注停留在申請表格上,惟有這樣她才能好好把工作完成。
他邁步向她走近,把筆袋擲在櫃台上時,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氣息。
胡靖音聽說過,人類碰上喜歡的人,就會愛上他的氣味。她好想借別人的鼻子一用,看看到底是他特別迷人,還是只有她就連嗅覺也註定被他吸引。
「這樣可以了?」
他其實已經給她充足的時間去感受他的氣息,只是不管時間多長,突如其來的話還是會把太沉醉的人嚇倒。
胡靖音把手放在人中,一來強裝鎮定,二來即使再忍不住笑,也可以遮掩一下。
但再周詳,也騙不了自己,她實在無法仔細核對資料。她的心太亂了,看到橫線上都寫了文字,她點了點昏脹的頭顱。
「謝了。」被他抓起的那個湖水藍色筆袋,要不是像這樣有點殘舊,就好像配不起主人的隨意。
待他的氣息隨風消散後,胡靖音深深地眨了一下眼睛,在視線仍然清明那瞬間,她看向姓名那一欄。
「鄒柏奕。」
記在行事曆上的事,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往往不需要特別記下,都會記得。
胡靖音一直都記得,那張借用活動室的申請表格上,他歪斜地填寫的日期。日曆上的數字一步一步走近這個日子,終於來到這一天。
胡靖音的工作在處理好借用申請後便完結,她其實不需要前往借用場地,她也從來沒有。這一次是第一次。
她假裝來打點,但實在不知道可以如何假裝;場地借給了團體,就有團體負責人打點,而這個負責人,就會忙得連有個閒人來了都察覺不到。
但或許這樣也不錯。胡靖音選了個幽暗的角落,用眼球捕捉他的剪影。他真的長得很好看,眉目之間有未被歲月磨蝕的稜角,配襯那種因自信散發出來的從容,在這個年輕的軀體產生不妥協的共鳴。
剛才臨行前她再看了那張申請表格一眼,他在活動目的一欄填了「籃球隊會員招募」這七個字。胡靖音有想過如果沒有看過這幾個字,單憑這副軀體,她能否猜到他是籃球隊隊員。
這個小伙子無論如何稱得上體形矯健,但也許還太年輕了,結實的線條下肌肉還是很隱約,他的肩也還可以長得更寬一點。
他也在申請表格上填了申請人的出生年分,胡靖音在心裡算了算,他比她小七歲。
「他真的不像只有二十歲。」後來,他也說過她看起來不像實際年齡。但不管是她還是他,不管再說幾次,她知道事實不會改變。
再多看了幾眼,胡靖音便悄悄離開活動室,那個她根本沒有身分涉足的地方。
「妳為甚麼覺得失落?」踏著往辦公室的路,她發現腳步比往常沉重。「妳不是真的喜歡上他吧?」
胡靖音在人來人往的通道停下來,剛才那段沒有人聽到的自言自語太驚人了。不,是太可笑了。她在人潮之中笑出聲音,還利用空氣流經齒縫發出的微響罵了自己一句:「神經病!」
即使再花癡,她已經是個二十七歲的成年人了。她容許自己喜歡看長得帥的男生,但說到喜歡這個比她年輕七歲的孩子,真的是太扯了!要是真的話,她可能會被捕。
「我已經是個成年人。」在鄒柏奕這樣跟胡靖音說之前,甚至是之後,她都一直有意無意地把他當小孩看。惟有這樣,她才可以迫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
胡靖音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剛好又有一群不長眼睛的小傢伙來索取表格,她沒好氣地自木架抽出被需求的顏色紙,差點要貼著桌面推過去。
然而,她穩穩地拿住表格,雙手遞向其中一名查詢人。「你們需要的表格在這兒,如填寫資料時有任何問題,請隨時來找我們。」
當值工友禁不住狐疑地看了胡靖音一眼,又好像自覺不禮貌,目光瞬即移開。
小傢伙結隊離開後,站在後方等待著的鄒柏奕再一次向她走近,她發現自己的心跳比之前一次更加快。都怪剛才那個莫名其妙的念頭!
「需要幫忙嗎?」不要說工友,連她都不習慣自己的殷勤。
他將一條前臂擱在櫃台上,彷彿跟眼前人相識已久。胡靖音悄悄吸了一口氣,想固定身體,對抗要後退的自然反應,卻深深地把他的氣息引進體內。
「我想用音響。」鄒柏奕說話的時候會看進對方的眼睛,這是自信滿滿的人才做得到的事。
胡靖音再努力,都只能看著他的鼻尖。「你之前沒有申請?」
他聳聳肩,抿著唇搖了搖頭。
「要是這樣的話,我們沒辦法安排。」胡靖音應該這樣說的,她並沒有被賦予臨時安排設備的職權。
「可以幫個忙嗎?」他向她湊近。她相信他不是故意的,他大概太習慣向追隨者放電。
胡靖音將眼珠子滾向眼角,在熟知她工作態度的工友面前,轉變似乎不能太明顯。
「你……」胡靖音在努力想辦法──協助他的辦法,還有解釋自己的異常的辦法。「不能沒有音響嗎?」
「不能。」鄒柏奕對她笑了笑,像個撒野撒得高明的孩子。
「那……我幫你問一下。」
「謝了。」
胡靖音返回座位,查閱了借用音響的紀錄,這時段的確可以即場借用。她跟鄰座的經理解釋了幾句,也美言了幾句,臨時申請便獲批准。
雖然不是很艱難的事,但她從來沒有為其他學生做過類似的事。
她拿著音響使用批准信走回櫃台,鄒柏奕在翻閱那些沒人看得見的表格。
「你將信交給保安員,他們會給你們安排。」胡靖音想到這封現在仍在她手中的信,不用過多久便會被鄒柏奕觸碰,突然又心跳。
「謝謝。」鄒柏奕接過信,看了一眼便又看進她的眼睛。「遲陣子報答妳。」
大學校園裡偶爾會碰到急著換上長袖衣物的花樣少年,夏天像是快要走到盡頭了。胡靖音不知道多久沒有見過鄒柏奕,反正實際的日子比她所期望的要長得多。她有時候會想,或許他們的緣分只夠那兩次交流,他們以後或許會擦肩而過,或許連再見的機會都沒有了。
如果他們真的在那時就不再見面,她的人生,大概會順遂一點,卻毫無價值。
「胡姑娘。」她現在走在校園的路上會被叫住。
她回頭看,是三個小傢伙;她已經記不起甚麼時候見過。「你們好嗎?」
「才不好!又要連續上三小時的課……」
雖然她心裡明白再見的機會不大,但誰都不知道下一次會是甚麼時候;所以,胡靖音開始對每一個人禮貌周周,這樣當鄒柏奕又再出現時,他會看到她的好。
於是,「胡姑娘」開始成為熱心助人和親切友善的代名詞,她開始受到學生們,最起碼曾經來過辦公室取表格或是借用設施的學生們歡迎。
也許,即使甚麼都不會發生,鄒柏奕對她也帶來了這一點正面影響。
「你們要加油啊。」胡靖音有點羨慕這幾個年輕人,如果她今天像他們一樣年輕,她就不用怨恨自己出生得太早。
胡靖音的外表比實際年齡年輕幾歲,初進大學校園工作的時候,偶爾也會被誤以為是學生。現在可能是比較多人認得她吧──她不想承認是因為扣掉那幾歲都不再年輕──這個誤會已經沒有再發生了。
「胡小姐,今天沒有外出嗎?」飯堂的收銀員已經為胡靖音點了兩三年餐,她幾乎每天都這樣問,其實胡靖音差不多每天都在飯堂用餐。
「沒有。」胡靖音試著給她一個微笑,眼睛卻一直聚焦在她身後的餐牌。
「兩份烤雞腿飯配冰檸檬紅茶。」站在胡靖音後方的男生繞過她右邊的身體,把錢交給收銀員。
胡靖音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向左邊移了半步,看向這個急著吃兩份餐的男生時禁不住眉頭深鎖;她很快便後悔了。
苦心經營的友善形象,相遇時卻徹底敗給這個厭惡的表情。
「你們是……一起的嗎?」收銀員不敢接這個貌似插隊的男生的錢。
「是。」他回應得爽快。「我們是在一起的。」
胡靖音感到臉頰一陣滾燙,她聽在耳裡的意思跟他的原意有點不一樣。
一直到找贖好了、單據列印好了,胡靖音還未回過神來,鄒柏奕用手背輕推了她手臂一下,著她跟他一同到取餐處。
「不是說要報答妳嗎?」他在她臉頰前揚了揚單據,示意要用這一頓來表達謝意。
「不,不可以的。」胡靖音記得他說過要報答她,但她沒有期望他付諸行動;說實在如果因而獲取利益,她可能會惹禍上身。「這樣會害我把工作弄丟。」
鄒柏奕調皮地蹙著一道眉,嘴角帶笑一副沒甚麼大不了的模樣。「當朋友請妳吃飯,也不行嗎?」
「但我們不是。」胡靖音雖然比他大幾歲,在他的從容面前卻笨拙得像個傻瓜。
「今後就是了。」鄒柏奕把盛了一碟烤雞腿飯和一杯冰檸檬紅茶的托盤送到胡靖音的雙掌,然後俐落地轉身拿起後面那一份一模一樣的餐飲。
從點餐到取餐,胡靖音都沒有選擇甚至表態的機會。她多希望他為她選的,是浪漫一點的餐飲;他不知道,不管這一天他選了甚麼,她今後都會熱愛。
胡靖音沒辦法不接受被宴請的這一頓;但這一頓,卻不能跟這名「朋友」一起享用。
他向她揚了一道眉,然後便帶著托盤走遠,彷彿她早該知道他只會付錢,卻不能相伴。
不堪回首的過去,徹底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