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金瓶梅》到底是一部怎樣的作品
幾乎所有的寫作都伴隨着回憶。開篇之始,不免要對自己的相關閱讀和研究做一番梳理:
算起來,我是在三十六年前讀碩時開始閱讀《金瓶梅》的,至於研究則在畢業之後,曾為它做過校注和評點,也出版過幾部專著。但是我想說,即便在今天,《金瓶梅》在不少人心目中仍然扣着個淫書的帽子,確定寫它並不容易,要有一點勇氣。儘管學術界公認《金瓶梅》是古典小說中的名著,是名著中的名著,但是與《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等作品相比,它似乎一直走在一條窄路上。
正因為如此,我想從五個方面概要地介紹一下該書的背景,讓大家先有一點印象。這些問題包括:《金瓶梅》是不是被污名化了?《金瓶梅》是不是真的被禁過,是怎樣被禁的?《金瓶梅》產生的時代和作者?《金瓶梅》是怎麼流傳下來的?《金瓶梅》是一部原創作品嗎?
第一個問題,《金瓶梅》是不是被污名化了?
毋庸諱言,《金瓶梅》是一部有污點的書,但同時也是一部被嚴重污名化的書。「污點」指的是它的不少章節存在着淫穢的描寫:性心理、性現場、性虐待,包括一些淫詞浪曲都有,有的比較隱晦,也有的寫得非常細緻、直露,不堪入目。改革開放以來,多家出版社經過批准,出版了一些不同版本的《金瓶梅》,有全本也有刪節本。全本提供給學者做研究,而刪節本則是讓更多的讀者去閱讀。學者們對於刪節的做法不太認同,但客觀來說,其間也有一番苦心。至於《金瓶梅》被污名化,怎樣被污名化,也是說來話長。
這是一部產生於明代中晚期的小說,一直到整個清朝,都有人把《金瓶梅》稱為「淫書」,甚至指為「淫書」之首。但其實淫穢的描寫在書中只佔極少的部分。20世紀90年代,在已故馮其庸先生的關心和指導下,中國社科院語言所的白維國先生和我兩人合作,用了三年的時間,認真地校注過《金瓶梅》。遵照規定,我們做了比較徹底的刪節,但也只刪掉了不到四千字。相比全部書約百萬字的總量,這個比例實際上是很小的。
第二個問題,《金瓶梅》被稱為「禁書」,那麼它真的被禁過嗎,是怎樣被禁的呢?
從今天所能看到的檔案文獻,還沒有看到明朝或是清朝在國家層面上對這部書發佈過正式的禁止文告。清代順康雍三朝都頒佈過禁售淫詞小說的詔敕律令,沒有具體的書名;乾隆朝曾禁《水滸傳》,並開列「禁毀小說戲曲數目」,其中不包括《金瓶梅》。地方政府曾經對《金瓶梅》有過禁令,像江蘇等地方,但未被推廣到全國的範圍。我在為著名清廉大臣、陝西韓城人王傑寫作傳記的過程中,曾經看到過一條記載,說在乾隆朝晚期一次軍機大臣「會食」的時候,和珅對一班同僚大講《金瓶梅》,遭到了王傑的抵制和嘲諷,而其他的軍機大臣似乎聽得饒有興趣。那時朝中最重要的衙門不是內閣,也不是六部,而是軍機處。軍機大臣各自辦公,但是會在一起吃飯,叫作會食。眾軍機聚在一起自然會聊天,而作為第一寵臣、首席軍機大臣的和珅便辦起了「金瓶梅講座」。這個記載,當然是作為和珅的一個不光彩的事情來說的,但能夠反證清廷沒有禁止《金瓶梅》,否則和珅也不會在軍機處開講了。
《金瓶梅》的被禁,是由於它頂了一個「淫書」的名聲,主要是私家的民間的禁毀。「淫書」當然是一個很可怕的說法,但是大家應知道,中國古代有很多優秀的小說,我們第一流的小說、戲曲作品,往往被戴上這個帽子,比《金瓶梅》早的《西廂記》,與《金瓶梅》差不多同時流行的湯顯祖的《牡丹亭》,晚於《金瓶梅》約兩百年的《紅樓夢》,都曾經被一些道學家指為「淫書」,不只是一個《金瓶梅》。在本書中,《金瓶梅》與這幾部名著的關係,也會陸續地談到。
清初有個大才子張竹坡,很年輕,去世的時候才三十幾歲,他把所評批的《金瓶梅》標稱為「第一奇書」。當時有「四大奇書」之說,另外三部是《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遊記》,他將《金瓶梅》稱為「第一奇書」,強烈反擊流行的「淫書」之說,聲稱:凡認為《金瓶梅》是淫書者,想必是只看那些淫穢的描寫。張竹坡又說《金瓶梅》是一部「史記」,說作《金瓶梅》者必然能寫出司馬遷《史記》那樣的巨著。這些話有一點拔高,但並不離譜。
那麼我們要問,這部書為甚麼會有這種集「污名」與「巨著」於一身的狀況呢?
長期以來,大家習慣於把《金瓶梅》和《紅樓夢》合在一起說,比較着說。毛主席做過比較,魯迅先生也做過比較,很多學者、很多普通的讀者也願意把這兩部書放在一起做比較,這很自然。我在1987年到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紅樓夢研究所工作,做普通的研究人員,做副研究員、研究員,也做過不長一段時間的所長,曾經讀過很多遍《紅樓夢》,從中的確可以看出《紅樓夢》作者深受《金瓶梅》的影響。這一點脂硯齋在《紅樓夢》評語裡面也寫得極其清楚,他說《紅樓夢》「深得《金瓶梅》壼奧」,也就是受其影響較大的意思。這兩部書的確頗多可供聯想和比較之處,比如李瓶兒的出喪和秦可卿的出喪,確實有很多相通之處,但是由於家族的層級不同、人物的身份差異,區別也很明顯。所以在本書中,我也會試着做一些對比。
毛澤東主席、魯迅先生都對《金瓶梅》有極高評價。毛主席一向提倡讀書,曾要求黨的高級領導幹部閱讀《紅樓夢》,而且要讀五遍;也講過這些重要領導應該讀一讀《金瓶梅》。他說《金瓶梅》寫的是真正的明代社會歷史,暴露了封建統治的殘酷本質,描寫了統治者和被壓迫者的矛盾,有的章節寫得很細緻。他還說,《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沒有《金瓶梅》就寫不出《紅樓夢》。這番話並不過分。明代的小說高度繁榮,大家知道《三國演義》《水滸傳》都是這個時候出來的,但是很少有一部書能像《金瓶梅》這樣深刻厚重,形象鮮活,刺時警世,勾魂攝魄,一經流傳就吸引着一代代讀者。
中國小說史上的這兩座高峰,《金瓶梅》比《紅樓夢》早了將近兩百年,而作為先行者,《金瓶梅》更加命運多舛。魯迅論《金瓶梅》,有八個字最為精警,即「描寫世情,盡其情偽」。這個「偽」,就是「虛情假意」的意思,穿越人間世相那種表面上的溫馨熱絡,點出其最本質的內涵。蘭陵笑笑生在書中大寫聲色犬馬,文字卻透着一副從容冷峻,在不動聲色的敘寫中,嘲諷世人和市井,嘲諷那些虛情假意和萬丈紅塵。那是明代人的生活,是他們的生命的悲哀。或者有很多也是今人的生活,是我們今天的生命的悲哀。在人性的弱點上,我們仍舊遠不能擺脫這些精神痼疾,其也正是《金瓶梅》的價值所在。
著名學者鄭振鐸先生曾經這樣評價《金瓶梅》,他說:「這是一部很偉大的寫實小說,赤裸裸地毫無忌憚地表現着中國社會的病態,表現着世紀末的最荒唐的一個墮落的社會景象,而這個充滿了罪惡的畸形的社會,雖經過了好幾次的血潮洗蕩,至今還是像陳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奄奄一息地掙扎着生存在那裡。」他說:「《金瓶梅》的社會是並不曾僵死的,《金瓶梅》的人物們是至今還活躍於人間的。《金瓶梅》的時代是至今還頑強地在生存着。」他所做的雖是一種文學表述,卻是着眼於現實與當世。今天來寫這本書,仍有必要重新引錄前輩學者的一些精彩評價,也仍要繼續為《金瓶梅》掃除穢名。
第三個問題,想簡單地說一下,這部書擁有怎樣的一個作者?
這個話題已經不便多談了,談多了會招來「民科」之譏,但討論一部古典小說,不去談它的作者,也不合適。
《金瓶梅》的作者是一個謎團,被稱作文學史上、小說史上的「哥德巴赫猜想」。今天所能看到的最早的版本,是明代萬曆末年刊刻的《金瓶梅詞話》,又叫作「詞話本」,它署名「蘭陵笑笑生」,也就是作者。但是「蘭陵笑笑生」是誰就不知道了。學者們根據這五個字追蹤、尋找,拿着一頂帽子去尋找合適的腦袋,發現很多人都有幾分相像。一般說「蘭陵」指的應是地名,如山東的嶧縣即古蘭陵,但是「蘭陵」二字的內涵頗為豐富,即以地名而言,江蘇的武進古稱南蘭陵,南蘭陵也是蘭陵,所以就爭執不休。而對「笑笑生」三字,吳曉鈴先生也有過發現,此人曾作過一首《魚游春水詞》,是否就是「蘭陵笑笑生」,那就不好論定了。
對於「作者是誰」,研究界先後提出的有王世貞、李開先、屠隆等說法,各下了一番功夫,但也都缺少過硬的板上釘釘的證據。我也曾經寫過一部專門的研究《金瓶梅》作者的書,叫《〈金瓶梅〉作者李開先考》,比較早了,是甘肅人民出版社在1988年出版的。現在我雖未改變觀點,卻也不堅持,因為甚麼?還是那句話,沒有那種敲死了的板上釘釘的鐵證。所以,在沒有新的可信史料發現之前,對「作者是誰」,不必花巨大的力氣折騰來折騰去地去說了。
但是,綜合內證外證,可以大致推定《金瓶梅》的作者主要生活在明嘉靖隆慶年間,他應該是一位名氣很大的人,在朝廷裡面做過官,而且擔任的是比較重要的官職。閱讀小說中描寫朝政、國家典章制度等方面內容,你會發現他對此非常了解。這位作者應該在退休後回到縣城生活,所以才有書中對一個縣城中各色市井人物的那種細緻刻畫。
關於蘭陵笑笑生的籍貫,個人強烈認為應該是在山東一帶,這也是前人都有過說法,都曾經提出過的,本人表示贊同。作者人生經歷與生活環境,不可避免地要在作品中顯現,比如《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就不太熟悉小縣城的「市井」,在家族敗落以後,他回憶和書寫的仍然是京師貴族的生活;但是《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非常熟悉「市井」,尤其是小縣城的市井人物,一落筆便覺鬚眉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