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打開這本書,就會產生一個問題:為甚麼在今天仍然要提倡讀魯迅作品?
我在一篇文章裡這樣談到我的理解與思考—
前不久我和一位年輕朋友談起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一些大師級的思想家、文學家,他們的思想與文學具有一種原創性,後人可以不斷地向其反歸、回省,不斷地得到新的啟示,激發出新的思考與創造。這是一個民族精神的源泉,應該滲透到民族每一個生命個體的心靈深處,這對民族精神建設是至關重要的。我立刻想到了魯迅。在我看來,魯迅正是這樣的一位具有原創性的現代思想家和文學家。他的思考的最大特點是,始終立足於中國的土地,從中國的現實問題出發;而對問題的開掘,又能夠探測到歷史和人性的深處與隱蔽處。因此,他的思想與文學就既有極強的現實性,又具有超越性和超前性;而且絕不是某種外來思想或傳統思想的搬弄,而是真正的「中國的與現代的」,並且創造了自己獨特的話語體系。他對中國的社會結構,中國的歷史文化,中國的國民性……的深刻體認與剖析,使他對中國國情的把握,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高度。魯迅的思想與文學是「20世紀中國經驗」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最可寶貴的世紀思想文化遺產。我們今天在現實生活中遇到新的問題,總能夠回到他那裡,會有意想不到的新的發現,成為新的思考與創造的一個起點。魯迅當然不會給我們提供解決現實問題的現成答案,他給我們的是思想的啟迪;魯迅當然也有他的局限,我們正是要從他已經達到的,以及他還沒有達到的地方出發,去面對我們今天的問題,進行新的思考與創造;魯迅當然不是唯一的源泉,在我們民族的古代與現代究竟有哪些具有原創性,因而具有源泉意義的思想家、文學家,是需要研究與討論的。在我看來,要使這樣的可以作為民族精神源泉的思想與文學在民族心靈深處扎下根來,就必須從中、小學,大學教育抓起。我們可以設想,每一個中國人在他接受教育階段,就對包括魯迅在內的民族大師的思想與文學有一個基本了解,奠定一個深厚的精神底子,以後,他無論學甚麼專業,從事甚麼工作,都會受益無窮。(《「於我心有戚戚焉」—讀王景山先生〈魯迅五書心讀〉》)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魯迅的作品是應該終生閱讀的。本書所起的是一個「導讀」的作用,即引導年輕朋友去讀魯迅作品。每一講都會對魯迅的某篇或某幾篇作品做詳細的文本分析,同時引發開去,談魯迅思想與文學某一方面的問題,並連帶一批作品;而每一講後面,都開列「閱讀篇目」,便於讀者自學。只要讀者因了本書的介紹,對魯迅作品產生了興趣,自己去讀原著,並有了自己的思考,我就算完成了任務。讀者打開魯迅原著之日,即是本書「壽終正寢」之時,這也可以叫「過河拆橋」—這是本書的作者對讀者的唯一期待。
第一講 從《兔和貓》讀起
魯迅一生著述極多,我們現在通用的《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年版)就收入三百九十九萬字1,但仍有遺漏,加上近20 年陸續新發現的佚文,總量當更大。這皇皇數百萬字的文字,該從何讀起?應該說,這也並無定法,不同的人自會選擇不同的切入口。從文
體上說,一般都先從小說讀起,這不僅是因為魯迅是以《狂人日記》這篇小說參加「五四」新文化運動,引起世人注目,也是以「中國現代小說第一人」奠定自己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歷史地位的;而且小說比較感性,魯迅寫小說又是把自己「燒」進去的,讀魯迅小說可以幫助我們比較容易地進入他的文學世界和精神世界。《吶喊》是魯迅第一部小說集,其中《狂人日記》、《藥》、《故鄉》、《阿Q 正傳》都是他的代表作,自然應該是閱讀的重點。但因為這些作品都已選入中學語文課本,同學們早就讀過,並且都很熟悉了;今天我們再讀魯迅小說,就得換一個角度。因此,我想向大家介紹一篇《吶喊》中最不引人注目,甚至連它是否是小說也遭到學術界某些朋友質疑的作品:《兔和貓》。—我們就從這裡讀起吧。
打開書,我們就與「似乎離娘並不久」的這「一對白兔」相遇了。—剛踏入「魯迅的世界」,首先遇到的竟然是小動物,這本身就很有意思。
但,魯迅卻提醒我們:「雖然是異類,也可以看出他們的天真爛漫來。」—他們也是和我們一樣的可愛的生命。
你看,他們「竪直了小小的通紅的長耳朵,動着鼻子,眼睛裡頗現些驚疑的神色,大約究竟覺得人地生疏,沒有在老家時候的安心了」。—讀到這裡,你的心微微一動,它喚起了你並不遙遠的記憶:那一天,你離開「老家」,來到「人地生疏」的異地(比如你現在所在的大學),你不是也有過短暫的「驚疑」?這魯迅筆下的動物世界與你竟是這樣相近。
而且他們還會保護自己:「這小院子裡有一株野桑樹,桑子落地,他們最愛吃,便連餵他們的波菜也不吃了。烏鴉喜鵲想要下來時,他們便躬着身子用後腳在地上使勁的一彈,砉的一聲直跳上來,像飛起了一團雪,鴉鵲嚇得趕緊走,這樣的幾回,再也不敢近來了。」
—你看這段文字:「躬着身子……使勁的一彈……砉的一聲……直跳上來……飛起了一團雪……」,多麼傳神,不僅有聲有色,更是聲情並茂。這是你初次感受魯迅文字的魅力:和他筆下的動物世界一樣,他的文字也是這樣的美,這樣的生機盎然。
這世界裡,自然不能沒有同樣「天真爛漫」的孩子:「孩子們時時捉他們來玩耍;他們很和氣,竪起耳朵,動着鼻子,馴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裡,但一有空,卻也就溜開去了。」
—想想看,小兔子「馴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裡」,多麼和諧,多麼可愛,你能不發出會心的微笑麼?
而且小兔子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這真是太有趣了!而且他,這個剛出生的小小兔子就在你面前「跳躍」:「比他的父母買來的時候還小得遠,但也已經能用後腳一彈地,迸跳起來了」。還有呢:「孩子們爭着告訴我說,還看見一個小兔到洞口來探一探頭,但是即刻縮回去了,那該是他的弟弟罷。」—看着,「爭着」,說着,喊着,這些孩子是多麼的興奮,多麼的開心呵。
你能從這些文字的背後,看到那個站在孩子們中間,以欣賞的眼光默默地觀察小兔子、小小兔子,還有這些孩子的魯迅嗎?你能感覺到此時此刻魯迅內心的溫暖與柔和嗎?
可以說,一觸及這些幼雛,魯迅的筆端就會流瀉出無盡的柔情與暖意。—我們不妨再看看其他作品。
這是《鴨的喜劇》:「小鴨也誠然是可愛,遍身松花黃,放在地上,便蹣跚的走,互相招呼,總是在一處。」「待到四處蛙鳴的時候,小鴨已經長成,兩個白的,兩個花的,而且不復咻咻的叫,都是『鴨鴨』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們盤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勢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裡滿積了水,他們便欣欣然,游水,鑽水,拍翅子,『鴨鴨』的叫。」但小說裡同時出現了「沙漠」的意象,以及高喊「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的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因此,小說的最後一句是:「現在又從夏末交了冬初,而愛羅先珂君還是絕無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裡了。只有四個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的叫。」—這最後一筆,給你甚麼感覺?
還有《狗.貓.鼠》裡關於「隱鼠」的童年記憶:它「時時跑到人面前來,而且緣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給放在飯桌上,便檢吃些菜渣,舐舐碗沿;放在我的書桌上,則從容地遊行,看見硯台便舐吃了研着的墨汁。這使我非常驚喜了。我聽父親說過的,中國有一種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發亮的。它睡在筆筒裡,一聽到磨墨,便跳出來,等着,等到人寫完字,套上筆,就舐盡了硯上的餘墨,仍舊跳進筆筒裡去了。我就極願意有這樣的一個墨猴,可是得不到;問那裡有,那裡買的呢,誰也不知道」。—不經意間又流露出一絲悵惘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