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當2021年春天帶來新的溫暖,一場災難恍惚間慢慢散去,但新的疫情仍在繼續,它已經改頭換面。更為重要的是,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忽然而至的這場全球疫情已深刻改變了世界。沒有人能預知,未來是否真的會以西元2020年為界,深深劃出兩個新舊世界,但毫無疑問,我們已經無法回到過去。
這很可能意味着一個全球化時代的大幅退縮,如果不是暫停的話。病毒帶給世界不安,也讓人們自我封閉起來,甚至目光中多了幾分敵意。這種情緒並非主流,但足以攪起塵埃,特別是當它被互聯網和不同意識形態用放大鏡呈現出來時,不同國家、文化圈很可能由此互相懷疑起來,他們之前的連結和寬容為時尚少,本不牢靠。古老的原教旨主義和新的民族主義或許將再次接管地球一段時間,常抱怨日子平淡無奇的一代人,也忽然觸碰到了一種動盪而不無危險的歷史感。每逢此時,人們總會再次想起一些難以破解的老話題:我是誰?我們是誰?我們的未來會怎樣?
實際上,這個問題受到的關注,近年一直與日俱增。在一個史無前例的全球化時代,人們得以在各種語言、空間之間切換,也激發起重新打量自我的興趣。區別僅僅在於,有些人群對這個話題略顯冷淡,有些人群則格外關心,中國人無疑屬於後者,至少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如此。我們是誰?中國的未來會變成怎樣?回答它並不容易,而且需要首先面對另一個難題:古典中國是如何變成今天這副模樣的?
這本書可能和這個話題相當密切,儘管它更聚焦一些東西。它主要討論的是晚清以來的中國「現代」之路,目光聚焦於距離今天更近的歷史時間段。讀者不難發現,近現代史內容佔據了本書多數篇幅,更多時候,「古代中國」只是作為一個背景時隱時現,或作為一種傳統與當下對應,因此「古代」的討論相對不足。不過「古今之變」最重大的轉變樞機實際發生於近代,人們頭腦中的問題意識也始於此時。
所謂「古今之變」,並非古人撫今追昔的感懷或王朝更迭所引發的時間意識,而是對再造國家甚至自身「文明」的一種思考。它首先是一種危機意識,當19世紀中後期西方人裹挾新的器物、文化到來時,李鴻章、張之洞這樣的「舊人物」也能立即捕捉到它,並為中國面臨的巨大變局深感不安。此後,它被清末第一代啟蒙者認真思考,並轉化為各種行動。後者試圖重塑一個新的現代民族國家,並把古老帝國裡懵懂的公眾改造為新國民。不幸的是,上述行動起步雖不算太晚,卻異常曲折。在幾個歷史節點,「現代中國」甚至表面上看似成功了,卻很快被發現只是一個個軀殼。
進入21世紀,中國因經濟崛起贏得了世界更多目光,無數人希望將這種關注轉化為尊重,並讓這個古老國家重拾歷史地位,甚至再次贏得「軸心文明」時代的榮光。事實卻並非如此,很多時候毋寧說適得其反。一些人為此憤怒,一些人感到不安。不過彼得·沃森(Peter Watson)提醒中國人說,儘管中國技術、體育、商業、海外投資都已經取得了長足的發展。「但是,只有當中國能像西方的偉大文明所曾經成就的那樣,在統轄人生重要的問題方面──比如今天我們該如何一同生活在這個人與人截然不同的世界?──換言之,在法律、哲學,尤其是道德哲學以及人文學科領域提出舉足輕重的新思想,我們才能說這個國家在現代世界中成為一個真正重要的角色。」(《20世紀思想史》﹝The Modern Mind: An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20th Century﹞)這位英國傑出思想史學者將此視為中國人的新挑戰,對此一些人可能不以為然,但它正可激發人們去重審「現代中國」的過去和未來。
無論承認是否,我們稱之為「現代」的生活方式,主要來自西方。今天,中國人的衣食住行也不復古典之貌,但「現代中國」就是當下的模樣嗎?中國進入「現代」會遵循一種通用的演化路徑,還是會變成一個相當特殊的例外?這種例外是如何發生的,它是否不可避免?這些疑問、困惑變成了本書的一些討論,卻難以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也許我們唯一可確定的是,它將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被反復討論。特別是當「前現代」與「後現代」迎頭相遇之際,沉重的歷史包袱和虛無的美麗新世界相互纏繞,必將折射出種種悖論和光怪陸離的扭曲。
行文至此,幾個幻想未來的晚清「科幻小說」忽然跳入腦海。梁啟超想像1902年之後60年的《新中國未來記》,寫到第五回合就寫不下去了;吳趼人筆下的《新石頭記》裡,寶玉到未來去拜訪了一位明君「東方強」,那個文明國家的疆土卻以中國忠、孝、仁、愛等八德來命名。不過我印象最深的卻是蕭然鬱生的《烏托邦遊記》(1906),它描寫了乘坐每晝夜可行五萬幾千里的烏托邦「飛空艇」向理想「行星」的旅程,作者同樣沒有完成。「我們的太空人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小說就停止了。仿佛這幾位太空人的烏托邦之旅,永遠在空中懸而不決。」王德威先生寫道。他在《想像中國的方法》中犀利地指出,晚清作家很可能已註銷了未來的動力。因為他們未來性的觀點,只不過是「昔日」或現時情懷的重現而已。邁向未來成了「回到」未來。他們的作品並未真正地發現一個新地帶,而是中國傳統時間、歷史觀的復辟。
今天的我們,和一百多年前的他們相比,究竟又提高了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