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顧全面和深入的漢字知識普及讀物——再讀郭錫良先生《漢字知識》
郭錫良先生的《漢字知識》部頭不大,全書不足六萬字,介紹漢字的基本知識,包括六章,緒論部分討論漢字的性質、漢字與漢語的關係以及漢字的歷史地位。第二章探討漢字的起源。第三章論述漢字的發展,說明漢字經歷了象形、表意和標音三個階段。第四章敘述漢字由甲骨文、金文、六國古文、籀文、小篆,經隸書而演化為楷書的過程。第五章圍繞六書說探討漢字結構的類型。第六章論述漢字改革的歷史和漢字改革的必要性。
由上面介紹可以看出,該書的內容非常全面而精確,涉及漢字研究的各個領域;對每個分支領域的論述都做到提綱挈領、要言不煩。比如第五章討論六書中的形聲字,在給出形聲字的定義後,首先明確指出形聲作為造字手段對漢字體系的重要性:「形聲字的產生使漢字的性質產生了重大變化,由表意文字過渡到表意兼標音的文字,形成了漢字的新階段。」接着說明形聲字對掌握漢字的重要性:「三千多年來形聲字不斷增加,由甲骨文的百分之二十增加到了現在的百分之九十以上。了解形聲字的形體結構及其性質,對掌握漢字具有重大作用。」然後從形聲字的組織成分、義符和聲符的位置、義符的表意作用以及聲符的表音和表意作用等四個方面對形聲字的特點展開分析。其中包括了對省形、省聲、亦聲、右文說和義符替換等相關問題的討論,也有對多形多聲現象的剖析;關於義符和聲符的相互位置,在舉例列出十七種搭配方式後,指出前四種最常見而後十三種可以進一步歸併為四種,還說明相同的義符和聲符以不同方式搭配,可能造成異體(如峰和峯),也可能形成不同的字(如吟和含)。關於義符的表意特點,在說明義符表示形聲字的意義範疇之後,進而闡明由於詞義引申、文字假借等因素而削弱了義符的表意作用,以及義符選擇不同造成的異體字。關於聲符的標音功能,強調聲符與其所構造的形聲字並非完全同音,而是聲音相近:「在先秦,聲符相同的字一般不但韻部相同,而且聲母也往往同組。」並舉「告」為例,分析以「告」作聲符的字,韻母同屬覺部,聲母同是喉牙音,而在介音、聲母、聲調方面有差別。故多數聲符並不能精確標音,而只是標示形聲字的音類;在兩千多年的歷史過程中,語音演變又影響了聲符的表音作用:「漢字的諧聲系統到中古就已經亂了,聲符的表音作用大大削弱。現在形聲字的聲符和字音的關係表現出非常複雜的情況,有不少同聲符的形聲字讀音甚至毫無共同點。」這樣的分析,不僅有助於讀者正確認識形聲字,而且其結論對利用漢字的諧聲系統研究古代音韻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漢字知識》對諸多漢字問題的探討是相當深入的;對一些學界有爭議的問題都明確提出自己的觀點並作出言簡意賅的論證。比如關於漢字的性質,郭先生一方面認同將漢字的性質確定為意音文字的觀點,同時又指出:「漢字的標音成分和純粹表音的假借字都是採用的表意符號,我們不妨還是稱之為表意文字。」關於漢字與漢語之間的關係,郭先生立足於漢字記錄漢語這一基本事實,論述漢字體系的演化與記錄漢語的職能之間的互動關係,例如第三章討論假借字和同源字的概念,假借現象是漢字發展中為滿足記錄漢語的需要而產生的一種用字方法,假借現象標誌着人們用語音的角度使用漢字符號,同時,假借又促進了新字的創造。當一個漢字兼職過多,往往會添加偏旁來加以區別,於是形成為數眾多的古今字,尤以表意兼標音的形聲字所佔比例最大。詞義的引申發展也會導致一個漢字記錄若干個詞的現象,同樣需要在字形上加以分化,這樣便形成一組漢字音義皆近的情形,亦即同源字。在字形上,同源字之間往往是古今字的關係。因此,漢字假借和詞義引申導致漢字兼職過多,為此而創造新字是漢字數量繁衍增加的重要原因之一。對漢字體系的觀察和解釋離不開對假借現象的觀察,也離不開對詞義引申的分析。正如郭先生書中所言:「同源字是漢字發展過程中,為了區別同音字而產生的,它增加了字數,是漢字繁化的現象之一。」這種清醒的認識貫穿在全書對許多具體問題的討論之中。
關於漢字簡化,學界一直存在爭議。郭先生認為:「漢字形體的演變是由近似圖畫的寫實象形變成由筆畫組成的符號,主要是筆勢的變革,即筆畫姿態的變革。」「形體的演變,總的趨勢是由繁趨簡。」「幾千年來隨着社會的發展,漢字的形體結構經歷了多次重大變化,發展的總趨勢是由繁趨簡,由表意到標音,但始終還停留在表意兼標音的階段。」「文字本來只是記錄語言的符號,這些字增強了符號性,只要能記錄漢語,易認易寫,打破了六書原則,也是適應客觀的需要。」這些論述一方面指明漢字簡化是歷史事實,是三千多年來漢字發展的總趨勢,目的是使漢字更便於應用;另一方面解釋「漢字停留在表意兼標音的階段」同樣是客觀事實,漢字簡化應從漢字的整個體系全面考慮,既符合易於識讀書寫的要求,又需照顧到漢字的歷史淵源和漢字體系的辨識度等。最後,討論漢字拼音化的歷史和現狀,認為應從漢語同音詞多和漢字文化典籍繼承等方面慎重看待這一問題。應該說,這是中肯合理的見解。
作為一部普及性讀物,在兼顧全面和深入的情況下,如何使讀者易於理解和接受也是值得重視的問題。《漢字知識》對每個細節問題的討論都盡量避免簡單的知識介紹,而是提供豐富的實例分析,將其中的道理講清楚。例如講異體字時提到魯迅筆下的孔乙己曾說「回」字有四樣寫法,郭先生引述《魯迅全集》註釋、《現代漢語詞典》和《漢語大字典》說明「回」字只有三種寫法,所謂「四樣寫法」應是魯迅「為了諷刺孔乙己的迂腐,就把他跟章炳麟學《說文》時的古文形體也拉了進來」。在明確了異體字的定義之後,申述異體字在漢字發展史上一直存在的事實和原因,舉出十三組字示例歷代異體字的情形;從使用情況和形體結構等不同角度對異體字進行分類時,同樣結合實例展開,這樣的分析不僅使讀者對異體字有全面的了解,同時也對漢字的表意性質有更深入的認識,並明白異體字的存在一方面與文字規範有關,另一方面又與漢字使用的歷史久遠、地域遼闊有關。討論同源字時,郭先生把同源字分為兩類:一是聲符相同的同源字,如長(長短)、張(拉緊弓弦)、漲(水面增高)、帳(張開在床上的用具)等;二是聲符不同的同源字,如枯(草木缺水)、涸(江河缺水)、渴(人缺水欲飲)等;其中「聲符相同的同源字,大多是後起的分化字」。聲符相同的同源字大量存在,可以解釋形聲字中有些聲符兼表意的現象:「聲符本來的職能是標示字音,但有的形聲字的聲符卻兼有表意作用。……這類形聲字大多是為了區別本義和引申義或者區別同源詞而加註義符所形成的分化字。」對普通讀者而言,同源字、右文說等問題原本是比較難理解的,不過由於豐富的實例分析和簡明透徹的講述,也就變得易懂了。
《漢字知識》1981年由北京出版社初版,收入「語文小叢書」。這部著作自問世迄今已近四十年,今天讀來依然能感受到其新鮮而獨特的學術價值,是一部非常適合對文字學特別是漢字學有興趣的廣大讀者閱讀的著作。此次修訂再版,主要是漢字改革一章添加了一大段,論述了將現行漢字改成拼音文字必須慎重。
邵永海
2020 年7 月於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