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賣衣買刀 徐皓峰
《路加福音》的”錢囊、口袋、刀”章節,被捕前夕,耶穌囑咐門徒賣衣買刀。
五世紀,中東地區的教父將此言解釋成棄世求道,衣服是俗世,刀是修行,一個換一個。放棄生活的教父們都是生活的高手,情智高,妙語連珠,並有傳播網,將自己的逸事流傳大眾。他們有鄰居有客人,說:“待客人如待耶穌,會與鄰人相處,便會與上帝相處。”賣衣買刀的實情,不是捨衣得刀,而是衣服裡藏把刀。教父是待在家裡的人,憑個人魅力重建身邊世俗。後來,教父的家被教堂取代,教父被神父牧師取代。教父型的人在東方更為悠長,在日本是茶道師,在我小時候,是胡同裡的每一位老人。
“人老了,俗氣就少了。”是老人們聊天的話,沾沾自喜。那時的老頭、老太太長得真好看。
我姥爺李捷軒,舊式的書呆子,不問世事家事,不見得不明白。他有一個自己的尊嚴體系,每年有幾個固定看他一次的人,無禮物,不說甚麼話,一小時便走,真是來“看”人。
他們是他幫過的人,不讓帶禮物,不讓說感謝話,也不陪說話,因為幫忙時並不想做朋友。他們也適應,年年不落地來,表明不忘恩就好。
姥爺的弟弟李仲軒,家人叫二姥爺,天生有人緣,配得上“和顏悅色”幾字—這樣的人好找。他有幾次突然遷居,我憑個大概地址,附近一問”有沒有一個特和氣的李老頭?”便找到了他。
我爺爺十三歲做店舖學徒,兩月一次化裝成菜農,背筐上火車,筐裡藏銀元,走漏消息,隨時死。少年歷險的好處,是老了反應快,爺爺八十歲仍眼有銳光,洗臉吃飯的動作貓走路一樣柔軟。
二姥爺的和顏悅色下,藏著歷險者痕跡,我童年時便對此好奇。因為姥爺的家教,我四歲會講半本《兒女英雄傳》,小孩見了自己好奇的人,總是興奮,一次他午睡,我闖進去,說不出自己好奇甚麼,就給他講那半本書了。
他靠上被子垛,看著我,時而搭上句話。我聲音很大,時間很長,以致一位姨媽趕來把我抱走。此事在家裡成了個多年談資,我小時候很鬧,家人說只有二姥爺能應付我。他沒被吵,睜著眼睛、嘴裡有話地睡覺。
家人知他習性,下棋也能睡覺。他來姥爺家,累了,但不是睡覺時間不往床上躺,便跟姥爺下棋,姥爺見他肩窩一鬆,便是睡著了,但手上落子不停,正常輸贏。
不知道他是時睡時醒,還是分神了,一個自我維持常態運轉,另一個自我想幹嘛幹嘛—長大後,知道這本領的寶貴,可惜學不會,但在囚犯和樂手身上見過,偶爾一現。險境裡出來的本領,是體能不衰,窘境裡出來的本領,是一心二用。
他一生窘境。
小學五年級,武打片風靡,問爺爺:“你會不會武功?”爺爺:“啊?死個人,不用會甚麼呀。”我如澆冷水。
初中,二姥爺住姥爺家,我問了同樣問題,他說:“沒練好,會是會。”就此纏上了他,學了一年,他沒好好教。
之後他遷居,十年未見。再見,他已現離世之相,命中注定,我給他整理起回憶錄,知道了他為何不教。
他屬於武行裡特殊的一類人,遵師父口喚不能收徒,學的要絕在身上。同意寫文,他的心理是為他師父揚名,作為一個不能收徒廣大門庭的人,辭世前想報一報師恩。
我錯過了習武,聽他講武行經歷,“望梅止渴”般過癮,整理文字猶如神助,每每錯覺,似不是出自我手。
他那一代人思維,逢當幸運,愛說“祖師給的”。見文章越來越好,他覺得寫文報師恩的做法,是對的。難得他欣慰,很長時間,他都有是否泄密的深深顧忌。
他學的是形意拳,師承顯赫,三位師父皆是民國超一流武人,唐維祿師父遊走鄉間,薛顛師父坐鎮武館,尚雲祥師父是個待在家裡的人,一待四十年,慕名來訪者不斷,從求比武到求贈言。
本書文章在二○○一至二○○四年寫成,《教父言行錄》在二○一二年國內首次翻譯出版。對照之下,民國武人似是五世紀教父集體復活,甚至用語一致,教父的求
訪者說:“請贈我一言。”武人的求訪者說:“給句話。”
教父對《聖經》避而不談,不用知識和推理,針對來訪者狀態,一語中的。比如,教父說:“我教不了你甚麼,我只是看了新約,再看舊約。”求贈言者震撼,覺得得到了最好的教誨。
整理成文字,讀者不是當事者,沒有設身處地的震撼,但讀來回味無窮,誤讀了也有益,所以言行錄能廣為流傳。
武人授徒言辭也如此,心領神會才是傳藝,並在武技之外,還有生活理念、生命感悟的餘音。老輩人說話,是將甚麼都說到了一起。李仲軒年輕時拒絕做高官保鏢,而退出武行,隔絕五十年,不知當世文法,只會講個人親歷。
人的特立獨行,往往是他只會這個。
二○一三年四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