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訂版序
2020,我八十五歲之年,中華書局(香港)出版了我的《百年中國學術與文化之變》論文集。月前,侯明總編輯語我:書已售罄 ,準備再版。她表示我近二年發表了好幾篇文字涉及百年中國學術文化上標杆性的人物,建議我選幾篇加入原書。這便是現在這本《百年中國學術與文化之變》的「增訂版」。我選的是下面四篇文字。說明為次:
〈中國教育現代化先驅陸費逵〉,此文寫中華書局創辦人陸費逵先生一生對中國新教育大工程的貢獻。原本是我為《書業商之人格》一書所作的序文。民國元年,陸費逵先生創立中華書局,自此中華書局與商務印書館比肩競勝,成為中國出版業的二大王國。中華創立之始,陸費先生就出版表徵時代精神的教科書,可說是中國教科書革命的第一炮,也正是為建構中國現代文明的教育事業的先聲。最難能可貴者,中華與商務一樣都採取雙綫的出版策略,一方面出版新知識的書本與雜誌,一方面出版大量的古籍與學術研究成果。我們可以「傳揚中華文化,構建現代文明」來形容中華、商務的出版宗旨。陸費逵獻身中華,成就非凡,至1949 年,中華累計出書5900 種,冊數當以萬數計。民國以來幾代讀書人,可以有沒有進過大學的,但鮮有沒有讀過中華、商務出版之書的。令我對這位「書業商」(陸費逵自稱)產生深切敬意的是,伯鴻先生在民初與時任中華民國教育總長的蔡元培在教育現代化道路上同道而行,以義相挺的情誼。蔡元培與陸費逵二先生皆先後在香港離世,埋骨於香港青山。
〈余英時與中國文化的人文精神〉與〈胸中有古今,眼底有中西:史學大家許倬雲大兄〉。我生也有幸,與余英時、許倬雲二位史學大家,相知相交半個世紀,余許同年,都長我五年,故我以「大兄」相稱,我與二位大兄專業不同,但對中國學術文化的關注,頗多交集,多有共同的語言。
余英時大兄走上歷史學之路,第一步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新亞書院跨出的。他在新亞五年(本科及研究所),師從新亞校長大史家錢穆夫子,成為錢夫子的入室弟子。他在錢穆去世時為文曰:「這五年中,錢先生的生命進入了我的生命,而發生了塑造的絕大作用。」他於新亞畢業後,受新亞保送到哈佛大學深造,師從有西方漢學「看門人」之稱的楊聯陞先生。自此進入了世界漢學的園地,並最後以著述贏得了一席光輝地位。余英時於2006 年獲美國有「人文諾貝爾獎」之稱的「克魯格人文終身成就獎」(The John W. Kluge Prize for Lifetime Achievement)及2014 年獲領台北的唐獎第一屆的「漢學獎」。余英時夫子(他離世之年已九十一歲)著作宏富,不下百千萬字,而其史學論述之核心則在維揚中國文化的人文精神,此則最是錢、余師生契合會心的價值旨趣。錢穆晚年巨著是《朱子學案》,余英時晚年巨著是《朱子的歷史世界》。我想像,錢余師徒二位史學大家在朱熹的精神世界中重遇暢談各自所見的同異,不能不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道美麗風景。
許倬雲大兄走上歷史學之路,可說是一帆風順。上世紀五十年代,他在台灣大學攻讀歷史學,其時,台灣雖有風雨飄搖之勢,但台大的歷史與考古系卻可能正處於一個黃金時期。歷史考古系可謂名師雲集。1949 年國民政府敗守台灣之際,總統蔣介石第一時間派專機接來台灣的部分學界精英,如胡適、傅斯年、李濟、董作賓等,幾全部匯聚中央研究院與台灣大學。許倬雲入校之始,即備受名師之青睞,後入研究院,再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更被視為學術的接班人。倬雲大兄在台灣的學術發韌期是得天獨厚的,他可能受到了民國以來最好的學術訓練,事實上,他在台灣是民國學脉承先啟後的一輩中的表表人物。之後,他再到芝加哥大學完成博士學位,他的博士論文及《漢代農業》及《西周史》《中國古代社會史論》都深為中西史學界所重,奠定了歷史學家的地位。2014年,美國亞洲學會給他頒發「傑出貢獻獎」,高度肯定他在中國古代史研究的成就與意義。
倬雲大兄以學術為終生志業,著作等身,古稀之年後,更連續出版《萬古江河》、《我者與他者》、《華夏論述》三書,風行兩岸三地,是大歷史的書寫,也是中華文明史的新筆法,非胸中有古今,眼底有中西,不能有此本事,最近得知,倬雲大兄又將有《一天星斗》(暫名)總結性的著作問世,真是不勝期待之至。
今年五月,資深出版人馮俊文先生自匹茲堡來電,他表示他正編訂《倬彼雲漢:許倬雲先生學思歷程》一書,因知我與許先生是多年老友,希望我寫一短文談談我與許先生半世紀的交往,以及對他學思歷程的觀察,作為《倬彼雲漢》一書的「代序」,倬雲大兄今年九二高齡,我亦已是八七之歲,我們真是「老友」了,故欣然應命寫了〈胸中有古今,眼底有中西:史學大家倬雲大兄〉。
〈楊振寧的百歲人生〉此文是2021 年,為楊振寧先生百歲大壽的慶壽文集而寫。楊振寧先生是科學界的巨人,他於1953 年與哥大物理系研究生米爾斯(R. Mills)發表的〈楊─米爾斯規範場論〉使他登入科學極峯的殿堂,楊振寧的名字因之與牛頓,麥克斯韋和愛因斯坦連在一起,名垂人類的史冊。科學與楊振寧在二十世紀初的中國相遇,實是楊個人之幸,也是科學之幸。科學是二十世紀之初才真正進入中國的,如出生在清朝之前的中國,楊振寧不可能是科學家,極可能是一位經學大師或出色的詩人。科學之所以能成為中國學術文化的新核心,實由於中國學術文化的現代化,我曾指出,中國百年學術現代化的一個主旋律是從「經學」轉向「科學」。這個「轉向」是在蔡元培手中最後完成的。蔡元培之廢「經學科」(不是廢經學),並把科學置於中國現代大學殿堂之主位,實是中國學術文化旋轉乾坤的一舉。
楊振寧在三十年代昆明西南聯大所接觸到的物理學、數學知識,已經與西方當時一流大學接軌。此所以,楊先生到美國當時的物理學重鎮的芝加哥大學深造,在物理學大師費米和泰勒(氫彈之父)等點撥下,才華大顯,輕易地登堂入室獲得了博士學位。1949 年,楊振寧應聘到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當時愛因斯坦還在),自此開始了他科學人生第一個春天,他在普林斯高等學院十七年中創作不斷,其中包括二篇震撼物理學界的論文。1957 年獲諾貝爾獎的楊、李的《宇稱不守恆》,與1953 年的楊、米爾斯《規範場論》,並且與杜致禮女士結婚成家,此一段時光,楊振寧真可說「春風得意馬蹄疾」了。1965 年,楊振寧先生應聘為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愛因斯坦講座教授」,並主持一個全新的理論物理研究所,從這時起,楊先生除了做科學研究,也培育人才,開始了科學教育的事業。楊在石溪住了三十三年,工作外,與杜致禮不忘欣賞海灣的落日美景,可謂歲月靜好。1999 年,楊振寧自石溪退休,那一年,楊先生77 歲,令人驚嘆不已的是,是年三月,亞特蘭大舉行的美國物理學會一百週年會,將享有盛望的昂薩格獎(Onsager Prize)頒給了楊振寧,肯定他在統計力學等方面的傑出貢獻。這可見楊振寧的研究是超前的,多領域的,同時是從未停步的。
楊振寧石溪退休時,他主持的物理研究所(後該所已冠楊振寧之名)已與勞倫斯(Ernest Lawrence)、奧本海點創建的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著名的物理研究所相提並論了,而石溪也名列在美國十二個最好的物理系之中。這說明楊振寧不止是傑出的科學研究者,他在科學教育的事業上也同樣出色。
楊振寧的科學人生中,2003 年是難忘的一年,愛妻杜致禮病逝,老年失伴,愴涼自知,但他收拾心情,隻身前赴清華,以踐1999 年之承諾。對他來說,那是一次歸根之行。楊振寧從1929 到1937 與父母一起在清華園度過童年和青少年的歲月,其時,楊父楊武之在清華數學系任教。1942 年他西南聯大畢業後,考進清華大學的研究院,1945 年他赴美深造,也是因考取了清華第六屆庚款留學考試。所以,清華可說是楊的人生的起點。2003 年回到清華後,他寫了一篇《歸根》的詩,為首的兩句「耄耋新事業,東籬歸根翁」;他雖已八十之齡,但仍有展開新事業的壯志。楊先生形容自己的人生畫了一個圈,他譯了英大詩人艾略特(T. S. Elliot)的一首詩,其中兩句是:
我的起點,就是我的終點……
我的終點,就是我的起點。
楊振寧已把清華看做他科學事業的起點和終點。誠然,楊先生回清華後,即創辦了清華高等學院,他是以全副精神(特別在制度的規劃)想把清華高等學院辦成像他所喜愛的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楊先生是務實的,他明白高研院在規制上應有的經費外,必須有額外的財務上的支援,方能有招聘世界傑出人才和開闢新研究方向的自由,為此,楊先生很早就在香港註冊成立了「清華大學高等研究中心基金會有限公司」(此事一直由陳方正博士義務操持);為此,楊先生把自己的個人積蓄及他在美國長島的住所捐給了基金會,他香港的友好,特別是工商界的愛國人士都因他而熱心支持,正因為有了額外的財務上的自由,高研院才有可能引進世界級的學者,如圖靈獎得主姚期智先生,才有可能設立楊振寧講座教授「職位」,招攬翁征宇、王小雲等一批優秀的中青年科學家。我發現楊先生自2003 年以來,在科學事業上做的遠比我想像者為多,我特別注意到清華朱邦芬教授的一段話:
楊振寧2003 年歸根,絕不是一些不了解真相的人所想像的,是回來「養老」和「享福」。「80 後」的楊先生開始了新的事業和新的探索,做出了許多新的貢獻。
令人驚喜感佩不已的是,楊先生回清華後發表約二十七篇SCI 論文和出版兩本專著,以楊先生為唯一作者的,一共寫了十三篇純物理研究文章。楊振寧真是一個活到老,研究到老的科學老人。
楊振寧先生歸根清華,有人稱之為他的科學事業的第二個春天,而令楊先生進入人生的第二個春天的,則是2004 年他與二十八歲的翁帆的婚訊了。八十二歲的楊振寧寫出心中對翁帆的頌讚的詩句:
噢,甜蜜的天使,
你真的就是……
上帝恩賜的最後禮物,
給我的蒼老靈魂,
一個重回青春的欣喜
楊、翁的婚訊,海內海外引發了激烈的反應,一時間沸沸揚揚,為他倆高興祝福的固是一大片,抱持不認同與強烈不滿的也是此起彼落。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楊振寧的「黃昏之戀」使他有了人生的第二個春天,孤獨寂寥的老人將有一個棲居詩意溫暖的暮年。
十八年了,楊振寧與翁帆,牽手一路走來,已走過十八個春天,我必須說,我與楊先生的朋友都親目見證了楊振寧2004 年說的他和翁帆是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這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不經不覺已到了楊振寧百歲之日。〈楊振寧的百歲人生〉寫的是一個科學家和詩人的故事,我在此對故事的主人公說「生日快樂」!我更期待並祝福楊振寧先生一百後的人生。
金耀基
2022 年8 月3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