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少年也斯的煩惱
這個社會中所謂「成熟」的個人,是那些一切作為吻合別人的標準,像別人要求他們的那樣作着、毫無差錯的人。——也斯(1968年)
我在打風的日子,用了兩天的時間把全書看了一遍,窗外的風風雨雨隨着翻頁的節奏終於平靜下來,讓人期待可能到來的晴天。也斯在1972年出版第一本創作集《灰鴿早晨的話》,得到文學界的讚賞,如果這是他作家生涯晴天綻放的開始,1960年代就是他的少年成長期,帶着煩惱摸索生命。也斯,原名梁秉鈞,生於1949年,父親在他四歲時病逝,與媽媽相依為命。1960年入讀巴富街官立中學,1966年考入浸會學院英文系。回看也斯這段少年時期,我會以「盡」來形容,一如他過逝前的幾年,從未因癌病而放慢寫作,而這種「盡」為他帶來不一樣的少年煩惱。
少年也斯跑到在六○年代初啟用的大會堂圖書館借書,大量閱讀世界文學作品。在不理想的生活環境下,又四處張羅訂閱中外文學及文化雜誌,嘗試從文字中理解文藝思潮,想像世界。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一個十多歲的「𡃁仔」竟然到舊書攤和書店購買舊雜誌,例如五○年代的《文藝新潮》,藏書的興趣已在十多歲養成。六○年代流行文社,也斯加入了「文秀」文社,認識了志同道合的文友和未來的太太、香港作家吳煦斌。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以十四歲「未夠秤」的年齡成功加入「第一映室」,搶先觀看大量歐洲電影。
以上只是少年也斯生活的一半,另一半是創作。也斯十四歲開始在《中國學生周報》發表詩作,之後十八歲開始投稿《星島日報》「大學文藝」,發表了一些半散文半評論式的文章,感覺清新,我個人尤其喜歡。累積了「多年」的寫作經驗,十九歲在讀大學的也斯正式有自己的專欄,名為「文藝斷想」,幾乎天天在《香港時報》見報,不知他如何平衡讀書與寫作﹖還有,在這些創作以外,他還翻譯外國小說和詩。
一個十四歲到二十歲的少年過着這樣「盡」的生活,全情投向自己喜歡的藝術,已經注定他的人生不會走另一路徑,所有的事情是這樣開始,又會是這樣結束。《也斯的六○年代》一書收錄也斯在1963年至1969年的寫作,記錄了他中學時期至大學時期的所思所想,這時他還未開始寫小說,書中的文類包括詩、散文、書評、電影評論、劇場評論、音樂評論及翻譯評介等,當中有百分之七十的作品未曾輯錄成書。我一邊翻看,少年也斯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有時與他後期的聲音重疊,有時又感到點點陌生。
一、 順序
這書的文章順序,按着出版日期的先後排列,有別於一般書籍把文章分類。我們希望讀者按着書的次序看,一同經歷也斯的成長。由1963年至1967年初,也斯的創作全部是詩,還未開始寫評論;從1967年中開始,他開始成為評論人了,大概是看多了電影和文學,希望和大家分享看法。然而,1963年至1967年之間幾年的創作還不算多,1968年就突然多起來了,也是他在六○年代發表最多的年份,不知是否經歷了香港社會的動亂,隱隱啟發了這十九歲的少年。
當大家順序閱讀下去,會看到也斯的評論與創作千絲萬縷的關係,例如他在1968年3月26日的《星島日報》發表了名為〈介紹亞倫‧加普羅和他的突發性演出〉的文章,談「突發性演出」(Happening)這種藝術模式,其後在4月17日,他在同一報刊發表了名為〈突發性演出〉的詩作。這些牽連和影響在書中處處可見,不一定是一本書、一套劇、一齣電影的單一影響,有時是幾個作品之間的矛盾讓也斯想得更深更遠,煩惱成為了創作的路標。隨着順序的閱讀,彷彿感到他的寫作像海綿般不斷吸取養分。
二、 聲音
這書讓我們聽到也斯不同的聲音,或者好像是小孩開始學講話時的聲音,這是我最感到新鮮的一環。打開書的第一頁,是也斯作為年輕詩人的聲音,帶點鬼馬、自嘲與自信。發表在1963年10月18日的第一首詩〈致自慰的落第者〉寫道「你真是個懂事的孩子/會從鬼門關裏跑出來寫詩/寫一截截一截截的詩/寫一團團一團團的詩」,這好像模仿別人取笑這個文藝青年的語氣,自己卻帶着自信反擊:你有你笑,我有我寫。然而,這般年輕自信的聲音,在幾年後又出現了一點變化:「老積」的聲音走進來。當我看到〈略談當前文藝〉一文時,我頓然感到我認識的也斯就站在眼前,跟我說一些文學界這樣那樣的問題,語調帶點激動。但這篇文章發表時,他只是十八歲,一本正經地回顧《文藝新潮》的成就,然後嚴肅地說「香港當前文藝情況並不理想」。本來是非常認真的文章,但當我想像一個只有十八歲的也斯在說這話時,不期然笑了出來,六○年代的社會似乎更有空間讓少年發揮。
我自己很喜歡他在《星島日報》「大學文藝」時期的作品,即是他較早年的作品,這當然不是最成熟的寫作,但讓我感受到那種少年作家在尋找個性的自由,也斯有時以半詩半散文半評論的形式,嘗試呈現腦中對事物的看法,拒絕以單一的文類規則創作。這批早年的作品,看到作者在純粹的狀態下探索一種個人的聲音。
三、 世界
我們現在記起也斯,我們是記起他的香港,他談到的食物,他走過的街道,他遇上的人物……但在六○年代也斯的作品中,香港以另一種形態出現。少年時期的他可能不太自覺「香港」,畢竟當時的文化還未有這樣的關注,但他的文字老老實實地為我們留下了當時香港文化與世界的連接。
在書中,我們隨着也斯看書、看電影、看劇、聽音樂,甚至參加校際戲劇節,到書店買書、看海……香港的生活可以是這樣的,香港可以自由地接觸不同地方文化的藝術與潮流,我們都可以批評,表達自己喜歡或者不喜歡,從而一步步建立自己的觀點。也斯成長於一個以年輕人文化為重的世界,新一代的導演和作家為戰後的社會繪畫了新藍圖,各有各的觀點,少年也斯就沉浸於其中,既認識中國文學(他當時最喜歡的作家是李金髮和張愛玲),又熱愛西方文藝,當中與香港現實有着矛盾,但成長不就是在矛盾中學習?
我一直以為文學和電影是影響也斯最重要的媒體,看完這書後,我發現戲劇對他的影響很大。也斯在六○年代寫過不少影評,甚至樂評,也從電影得到寫詩的靈感,例如在十五歲寫的、但沒有出版的〈殺死鋼琴師〉,名字就是來自杜魯福的電影Shoot the Pianist(1960年)。歐洲藝術電影對也斯的影響,甚至是那一代文化人的影響,是非常重要的研究課題。然而,戲劇是不可忽略的,例如也斯寫了不少篇章關於「突發性演出」,他似乎非常喜歡這種遠離寫實類型的創作,帶着隨意又有點安排。
最重要的是,這些中外文藝作品引領少年也斯反思文化問題,例如剛過世的戲劇家彼得.布祿(Peter Brook),他的電影《告訴我謊話》(Tell Me Lies)讓也斯反思戰爭與個人的關係,就好像越南戰爭不在香港發生,香港人為何要關心呢﹖電影《荷蘭人》也有多篇的討論,黑人與白人的矛盾,以及當中涉及的歷史,這電影讓他反思在社會中種族與不公義的議題。這些問題都不能以黑白分明的答案解決。藝術作為種子,引發也斯思考社會,他一直是這樣做,一直走到人生的終點,我們希望能繼續走下去。
四、 朋友
也斯七○年代及其後的創作,不少評論人和學者都寫過精彩的文章,這書是希望補充六○年代的資料,繪畫少年時期也斯的寫作軌跡,引發更多對也斯及香港六○年代的討論。也斯生前帶領我們研究「1950年代香港文學與文化」,2013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叢書,共六冊。「1960年代香港文學與文化」研究,繼續得到研究資助局優配研究金的支持(LU13401114),再一次與中華書局合作出版叢書,繼劉以鬯的《故事新編》(2018年)後,我們花了四年多的時間搜集和整理資料,《也斯的六○年代》終於能夠出版了。
我們團隊非常感謝吳煦斌女士,我經常以電話短訊問Betty這樣那樣的問題,哪怕有時差,她總是很詳細地回答我。此外,不能不感謝中華書局的副總編輯黎先生和編輯張小姐,經歷多年,感謝你們還沒有放棄我們。還有不少也斯本地及海外朋友的幫忙和關心,特別感謝須文蔚教授及他的研究團隊的最後「營救」。沒有嶺南大學中文系畢業生團隊(明俊、Karry、展桃、Gary),這書是沒有可能出版的,尤其感謝劉汝沁,Teresa一直堅持到底的精神,是此書能夠出版的重要支柱,衷心感謝!
黃淑嫻
香港
2022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