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序黃秀蓮的《揚眉策馬》
鍾玲
乍看書名《揚眉策馬》還以為黃秀蓮是刻畫巾幗英雄,如花木蘭、梁紅玉之輩。原來在〈揚眉策馬〉這篇散文中,描寫的是一位褓姆車的女司機,接送她上學四年。讀完方知,黃秀蓮用了反諷手法,司機屬社會基層工作,但是由六、七歲小女孩的眼看世界,這位女司機盡心保護每一個小乘客,膽大心細技高,馳騁在眾車橫行如戰場的馬路上,她的確是位出類拔萃的女英雄。
《揚眉策馬》共收六十篇散文,前四輯「傷逝」、「思舊」、「惜今」、「談文」寫於二○二○至二○二二年,屬近年著作;第五輯「回眸」收短文三十多篇,寫於一九八五到一九八八年。黃秀蓮體察人物、事物的細膩,她推陳出新的文字,她文字背後的溫暖,跨越時空三十年而延續,且相互映照。近期作品的思情和文字更加綿密、細緻。
本散文集描寫作者在香港生活中的感受。可以想像她細細地品味身旁的人物、事件、物品,用典雅的文字,精準地描繪其面貌。第一篇〈情義像鐵軌一樣長——悼穩哥〉中的主角黃定穩先生,即黃秀蓮的堂姐夫,我不只見過,而且因為秀蓮,受過他的恩惠。二○○三年我由台灣遷到香港,到浸會大學任職,新居需要購置音響器材,秀蓮請黃先生幫忙,他帶我們去他熟悉的音響店挑選一套物美價廉的器材,三人把大盒小盒由港島搬到華景山莊我家,大件的當然是他幫手。黃先生非常熟練地組裝音響,還仔細地試音,是一位周到的謙謙君子。更重要的是黃秀蓮跟我的交情又深又遠,她看來弱不禁風,卻非常會照顧人,二十年來我多次受到她的貼心照料。因為黃秀蓮和她堂姐夫的恩澤,讀這本文稿,特別親切。
《揚眉策馬》這本書中,描繪的人物多屬基層,他們過平實的生活,在秀蓮筆下卻顯露尊榮和英豪之氣。〈揚眉策馬〉的女司機,「雙目斜望目標,眼尾不忘眄盼,留心六路。一臉堅定,『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一副女戰士的神態。〈工廠的歲月〉中,為了幫補家計,十一歲的秀蓮下課後到親戚開的山寨工廠當童工,她母親常當朋友面說,等女兒小學畢業就去成衣工廠做女工;疼愛秀蓮的姑婆立刻仗義反駁:「佢係讀書材料(她是讀書的材料)。」要不是抑強扶弱的姑婆,我們的散文家不知會流落何方。〈思舊賦〉中描寫秀蓮去探望童年的鄰居,都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當年這些年輕的鄰居太太可是她的緊鄰,粵語稱她們為「師奶」,「一層唐樓之內住滿了七門八戶」。其中一位在秀蓮讀初中的時候常縫製裙子送她,秀蓮考取中文大學無法籌措到第一學期學費,他們夫婦就慷慨借錢,真是輕財重義。
在《揚眉策馬》一書的文字背後,作者流露對人對物的溫暖情懷。〈塵垢〉此篇的題目我一看就起疑竇,常用的詞語是「塵埃」,暗示塵俗、卑微之意,為甚麼用「塵垢」二字?讀到散文中段,作者童年時坐褓姆車,有一次意外停在公屋屋邨外,看見鄰居張姨在屋邨露天地方掃地,「穿上深藍制服,身型好像比平日更臃腫,頭髮也更凌亂」,小秀蓮在車上忽然大哭。我讀畢全篇才了解,張姨是基層社會的底層,清潔工在「工種中最卑微,待遇也很差」,此外她未婚生子,連在自己家裏,在唐樓貧窮的鄰居之中,也受輕蔑。當小秀蓮親眼見到張姨掃地,剎那間明白了張姨受社會鄙視的處境和忍氣吞聲的委屈,她的工作與塵垢為伍,她自己也被社會視為塵垢,垢是指骯髒的垃圾。所以小秀蓮為她大哭。這一哭震撼人心,也顯示作者為他人設身處地的慈悲情懷。
本書的最後一篇〈水仙〉描寫作者一項特殊技藝:如何把水仙球莖製作成舊曆年水仙盆景。水仙的球形根莖被褐色皮衣包的密實,她會熟練地剝皮,再用小雕刻刀刮泥、刮根部,以刺激生長。刮着刮着,作者卻說:「水仙給小刀一下又一下的刮下去,一定叫痛了。」真的是溫情及物。〈處處聞啼鳥〉描寫作者住家附近多樹,所以她愛聽鳥鳴。但是下雨時分她就替鳥擔心了:「不知鳥棲於何處?在簷下?在冷氣機頂?在密葉間,任篩灑而下的雨水直淋?」她為鳥兒設身處地的關切溢於言表。接着寫說:「窗外忽有數聲鳥噪,天正放晴哩!」不遑多讓蘇軾的「春江水暖鴨先知」,她聽到鳥兒的聒噪,才悟到雨停天晴了,這是透過鳥的感覺來體悟氣候的變化。文章此處作結,也透露作者所持的正面人生觀,這種結尾,不只一篇。
黃秀蓮的散文文字如織錦:白話文是經,詩賦紋理是緯,織就新陳密合的凝練。
古典詩賦的一大特色就是對仗排比,作者用精確的白話文,以對仗排比呈現獨特的典雅風格。〈蝴蝶花裏水仙操——悼詩人譚福基〉中她以對仗手法形容譚詩人和她的交往:「相識得奇妙,永別得急遽。」這對句總結他們友情的開始和結束。秀蓮在二○二○年抗疫網上演唱會獲知陳耀南教授的消息,感念陳教授多年前的幫忙,發表了一篇散文〈陳耀南教授二三事〉,正為難如何把文章交給陳教授,就收到譚福基的電話,原來譚受到他老師陳耀南的託付也正在尋找她,秀蓮和譚福基的相識是靈犀一點通,所以說「相識得奇妙」。十個月後二○二一年四月秀蓮約了譚福基在太古城午餐,卻等不到人,打電話問譚太太才知道他當日早上中風無治了;真是「永別得急遽」。秀蓮用排比手法來呈現跟譚福基結識的因緣:「生於堪驚疫情,源自師生厚誼,成於眾裏訪尋。」排比的文字典雅而凝練。
黃秀蓮的散文文字如織錦:鮮明的實相是經,充滿想像的意象是緯,織就意想不到的比喻。〈吊船游走外牆間〉描寫屋邨大廈外牆的翻修工程,是由大廈住客的視角來寫。這一段文字有工程的寫實描繪,她觀察細緻,狀物寫得翔實,更有精彩的比喻意象:「窗外多了好幾條繩索,吊船上下游走,師傅立在吊船,空中飛人似的上天下地,……鐵手臂轆轤般滾動,慢節拍『格——格——格』緩緩響起,拉動繩索,吊船上下移動,於是空中飛船船上客,窗前掠過,……」吊船是工程的器具,一種四面圍欄杆的工作台,用繩索起重裝置控制它的升降。作者巧妙的比喻目不暇給,包括把師傅比為「空中飛人」,把起重裝置比為「鐵手臂」,把吊船比為「空中飛船」。後來再發展吊船形象為「戶外升降機」:「靈活升降,打通局限,直達任何一層,像戶外升降機,直上白雲,穿梭陽光。」作者營造比喻,充分發揮她豐富的想像力。
黃秀蓮的散文文字如織錦:兩難的狀況是經,誇張的形容為緯,織就令人叫絕的詼諧。〈揚眉策馬〉有一段文字非常好笑,描寫褓姆車超載時,路上出現交通警察的應變情況。女司機和十多個小娃娃的兩難窘況是,女司機會被交通警察抄牌罰款,娃娃們得蹲下躲藏以度過危機:「縮頸彎腰,不讓交警發現人頭攢動。藏匿暗處,蒙混過關,八仙渡海,一待危機過去,立刻彈起,嘻哈大笑,拊掌歡呼。……上演一場兵不厭詐的好戲。一丁點的成功脫罪竟帶來極大勝利感,……」由「縮頸彎腰」開始到「拊掌歡呼」,一連用了九個四字詞,營造了一種嚴肅凝重感。又以誇大的場面作比,收對比的幽默效果:明明是十幾個小孩,用「人頭攢動」來形容;明明是小朋友閃躲片刻,用「八仙渡海」來形容;明明只是躲罰單,寫成戰場上用計謀,寫成犯大罪者成功逃脫。作者深諳誇大之道。
詼諧的效果常源自自我調侃,作者能客觀地跳出自我,俯瞰自己的兩難困境,加油添醋地調笑。〈榴槤香裏細端詳〉則通篇筆觸幽默。榴槤這種水果產生的兩難情況是,大多數人認為榴槤惡臭,避之不及,偏生作者以之為香,好食其味。所以作者誇大地、客觀地描寫她如何在超市以專家的精湛眼光挑選榴槤:「低頭嗅嗅,渾然熟透的,從首到尾,散發香氣,拼盡誘惑。」並以《莊子‧養生主》的「庖丁解牛」為對應文本,「動刀甚微,硬殼剖開,淡淡金色的果肉依偎殼內」,讀來令人發噱。原來秀蓮還是一位高明的笑匠。讀《揚眉策馬》我體會到,黃秀蓮觀察細緻,狀物翔實;她的文字凝練、典雅,新舊文體密合;善用充滿想像力的比喻;又以其誇大的彩筆,調侃兩難的窘況,有幽默大師的架式。書中的人物描寫能突顯基層的尊榮和英豪之氣。書中的敘述對人、對動物、對物品流露溫暖的仁心和正面的人生觀。由以上《揚眉策馬》集的特色觀之,黃秀蓮的散文在華文世界自成一家。
序二
讀秀蓮:不悲過往,不貪未來
傅紅芬
秀蓮是念情的女子。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迄今,她所有的文字,幾乎都在訴說一段情,追憶一個人,甚或一碗風雪夜薑湯,一盅炎夏日冬瓜。故人故物舊場景,皆在她的感懷中。
本書從「傷逝」開始,在「思舊」、「惜今」中「回眸」。不悲過往,不貪未來,秀蓮字如其人。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記憶有多長,情義就有多長。」
秀蓮重情重義,她筆下的穩哥、譚福基校長如此栩栩如生,「塵埃漫飛,讓人懷念」,我分明看到她眼角晶瑩的淚滴。這個從小就心慈敏感的女孩,在逼仄環境中長大卻有善根。〈塵垢〉一文中小小秀蓮看見鄰居張姨頭髮凌亂,執着掃把,艱難搵食,竟然難過得哭出聲來。〈思舊賦〉中的舊鄰居在她病中連續幾天的手做田雞焗飯,令我等讀者同感老式人情,五內俱溫。
秀蓮也俏皮,在回憶大學舍堂生活時,提起女同學與社工系男生窗下「密約的暗號是一聲口哨,…… 我一直讚賞他聰明,吹吹口哨,不是比在窗下直喊女友芳名來得浪漫而含蓄嗎?」。(〈吹口哨〉)
不知為何,在〈揚眉策馬〉中讀到褓姆車陳太的故事,總令我想起長大後依然瘦弱卻自尊自立自省的秀蓮。陳太或是秀蓮童年歲月的重要導師,令秀蓮早早知曉女子如何以專業、堅毅、品德立身於香港社會,有朝一日「強而不悍,能而不矜」,揚眉吐氣。
讀秀蓮的文字,總有一種「杯且從容,歌且從容」的沉靜。唐樓,板屋,天台,當舖,修補外牆的吊船,各色人等穿梭的升降機,疫情中昭君套下的新生兒,哪怕窗外月色,秋冬飄蕩的北風,一株水仙,工廠歲月,在秀蓮筆下都化作有血有肉、無尤無怨的文字。那是因為執筆的女子無論芳齡幾何,總是一腔深情。
跟隨秀蓮文字的腳步,讀者可以穿越深水埗唐樓狹窄煙火氣的市井生活,走進她從童年到少女到青春時代的所有情懷,直到如今她淡泊寧靜如蓮般的歲月。這是香港與香港人的故事,勤力,克制,堅毅,奮發,亦有迷茫與低徊,最終唱出的是一曲〈獅子山下〉。
多年前我曾有緣忝為香港優秀散文作家黃秀蓮的編輯,此後經年,成為心靈之友,彼此關懷,長情細流,是我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