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一卷偏驚奪目紅
阿茶女士《脂粉英雄奈何天—紅樓二十四談》即將付梓,得師妹蔡玄暉博士為介,受命作序,與有榮焉。與《紅樓夢》結緣於幼年,當時我是隨外祖母觀看徐玉蘭、王文娟主演的越劇電影。自此並非飲食枕藉不離此書,然一直抱有極深情感。《紅樓》書中雖多見兒女情事、家族瑣務,我卻認為是一個立體而開放的機制,即使老謀深算、江湖義氣、神怪邪魔……也無所不包,足堪舉一反三。因此數十年來,我對《三國》、《水滸》、《西遊》、《封神》、《鏡花》諸章回小說的興趣一直不及《紅樓》之高。不過,我縱曾於在職碩班、公開講座、電視節目等場合偶以《紅樓》為主題,卻畢竟不是紅學家。出於對現代舊體詩的研究興趣,近年開始關注所謂「詠紅詩」。今年春夏之交,承蒙學界同仁不棄,相邀參加「盛世之後」工作坊,計劃撰寫一篇關於紅學耆宿吳世昌先生(1908-1986)之《紅樓》題詠的論文。正值此時,玄暉師妹傳來《紅樓二十四談》的書稿,遂不假思索,一口允諾撰序。兩個月以來斷續拜讀,總因庶務猥雜,延宕至今方才得閒提筆,聊陳一二心得於下。若有不熨貼之處,還望阿茶女士及各位讀者多多賜正。
本書共分七章,依次題為〈正照風月鑑〉、〈三春過後諸芳盡〉、〈既憐詠絮才,又嘆停機德〉、〈薄命司內,萬豔同悲〉、〈何處有香丘?〉、〈玉品金心〉、〈無情也動人〉。每章皆以三、四篇為度,合計二十四篇,故云《二十四談》。每篇篇幅達三五千字,因此頗能剖析毫釐。各章標題或逕取自《紅樓》原文,或依原文剪裁而成,讀者一看便能窺知此章內容。如第一章〈正照風月鑑〉,便有〈賈天祥的風月鑑〉、〈王熙鳳弄權鐵檻寺〉;又如第二章〈三春過後諸芳盡〉,則依次談及迎春、探春、惜春的命運。如是皆與章題緊密扣連。不過再以此二章為例,第一章之〈賈母偏心為哪般?〉論及賈赦,乍看與風月寶鑑關係較遠;但仔細玩味,則知整個賈府、乃至整部書、整個世界,又何嘗不在鏡中?萬物自身也好、相互之間也好,何嘗不由鏡像鏡影組成、何嘗不是紅顏—白骨的雙面結合體?再如第二章中,並無專篇談及元春;但在第七章〈無情也動人〉論述寶釵、襲人後,卻以〈元春省親實為「大夢一場」〉一篇收結。「襲乃釵副」是脂硯齋批語的原話。而薛家全家進京的理由之一,卻是寶釵待選宮中。如此看來,寶釵身上是否也有元春的影子?或者反過來說,元春身上是否也有寶釵「無情也動人」的特徵?發人深思。復如第五章〈何處有香丘〉,章題雖來自黛玉〈葬花吟〉,但章內三篇分別談及妙玉、李紈、晴雯,而不及黛玉自身。綜而觀之,足見作者之篇章設計既基於《紅樓》,卻不囿於表層文本,而是從原書的字裡行間挖掘出深意,向讀者展示出諸多人物千絲萬縷、或顯或隱的關聯。
正因作者心思縝密、筆觸細膩,書中故能新意紛陳。如秦可卿一角,十三回之脂批云:「『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託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又云:「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正因曹侯刪去了一大段,導致可卿形象較為模糊。在新紅學開展的這一百年中,或猜度他與公公賈珍的不倫關係,或將她視為寶玉的性啟蒙對象,甚或因為其形象之模糊而對這種「神秘」產生好感,不一而足。本書作者指出:「可卿虽身陷『濫情』,却不失真情。可卿有悔,她自然知道賈府之敗,或早或晚,已非人力所能挽回。一日落敗,賈府便枉稱一世詩書大族。因此,她托夢於鳳姐,將賈府之敗、運籌之事委於鳳姐,寄望於這位『脂粉英雄』能夠急流勇退,為家族尋一方退步抽身、安身立命之所。可卿說,『盛筵必散』,若能在祖塋處多置房舍田產,以其所出供應家塾,他日獲罪,此產不必入官,方可使子弟讀書務農,既可退步安身,又可使祭祀永繼。」就可卿之本性而論,自然迥異於賈珍等「皮膚淫濫之蠢物」。因此,她雖在脅迫下捲入聚麀之漩渦,卻不失純良美善之本心。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中,賈珍在兒媳可卿喪禮中存在感十足,卻完全不見其子賈蓉的蹤影。這當然是曹侯的不寫之寫。但87 版電視劇《紅樓夢》中有這樣一幕:這邊廂賈珍在東府裡說要盡其所有為可卿辦喪事,那邊廂賈蓉卻於玄真觀中在修道的祖父賈敬面前痛哭,賈敬只揮揮手,淡淡說了一句:「知道了,去吧!」這段小情節雖是編導所增,卻頗能得曹侯原意。賈蓉之「皮膚淫濫」固不減其父賈珍,也深知其妻可卿與賈珍之間不可告人的關係,卻依然悲慟於可卿之死,不難發現可卿之好是賈蓉都能感受到的。正因如此,可卿才有資格在寶玉的綺夢中幻化為仙姑之妹「兼美」、許配於寶玉,一切就自然而然了。吳世昌〈兼美驚夢〉詩云:
仙姑有妹正當年,絕代佳人絕妙緣。
不道迷津驚噩夢,芝田洛浦俱茫然。
在我看來,太虛幻境中有迷津,大概與伊甸園中有蛇異曲同工。而本書作者說得好:「紅樓大旨談情,『情』卻具有複雜性和多變性。曹雪芹所談之情,跳脫出話本文學中『情』的教化功能。寶玉在太虛幻境中與『可卿』相悅,始於『悅色』,始於皮膚之淫,柔情繾綣,軟語溫存。然而,繼續沉溺於此,便會墮入迷津,深不見底,無舟楫可渡。因此『情』可謂『淫』的障眼法,『情』可生『淫』,『淫』亦可以生情。『情』與『淫』乃是辯證存在,情難辨真假,淫而無度,卻可墜入迷津。」誠然一語中的。當迷津中的夜叉海鬼要將寶玉拖下去時,寶玉卻失聲喊叫「可卿救我」,豈非火上澆油?黃士強老師曾論析道:「太虛幻境設有迷津,大觀園理應也安置迷津。迷津關係到小說宏旨,而『怡紅總一園之首,是書中大立意』,故迷津便選址在怡紅院裡。」「怡紅院中發生的迷路阻路、鏡子障眼等情節均隱射了迷津。」如是觀之,寶玉一日不悟,迷津中的夜叉海鬼就依然如影隨形—無論在夢中還是現實中。
又如黛玉,本書說她「『真』是知行合一的。她不以主僕論高下,紫鵑一心為黛玉籌謀,黛玉待紫鵑也一如姊妹,竟比一起蘇州上京的雪雁更親切。黛玉更不會在低落時拿丫頭們撒氣」。「《論語》有云,『不遷怒,不貳過』。熟讀四書的寶釵,必讀此文,必知此理,卻因寶玉無心之失遷怒他人。平日裡的寶釵,『大度』、『謙和』,湘雲以為的完人,卻犯了遷怒之失,只因寶釵心中尊卑有別,為奴者即使被遷怒、冤屈,亦不能以此為怒。」作者所引《論語》文字,乃是〈雍也〉篇中孔子評價顏回之語: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孔子對顏回的欣賞、以及對其早逝的悲痛,是眾所周知的;在一國之君的魯哀公面前推舉故去的顏回,也不難理解。但有趣的是,孔子認為好學的門人只有顏回一人,而好學的證據竟是「不遷怒,不貳過」,這的確有些令人無法想像。實際上,顏回所好之學不僅是書本知識,更是如何做人。遷怒、貳過是我們每人每天都會觸犯的毛病,但顏回犯錯卻能內省諸己,而非「生意不好怪櫃臺」,且再不犯同一錯誤,日臻於至善。這比起那些敝帚自珍、將遷怒貳過文飾成所謂「真性情」者,相去幾何!雖然在不少人看來,儒家式的稱許恐怕未必能令黛玉的形象進一步生色,更或有附贅懸疣之感,但本書作者卻看出了黛玉的這般好處,令人激賞。或云「去聖乃得真孔子」,那麼我們是否也可以說「去狂乃得真寶玉」、「去狷乃得真黛玉」?推求曹侯之心,如此描寫黛玉,大概不止於把黛玉與顏回的早夭相映照吧!
再如本書關於迎春夫婿孫紹祖的析論:「孫紹祖有財而無品,尚在為躋身名門望族『苦苦』鑽營。孫紹祖為了謀求與世家大族結交的機會,可謂不擇手段。賈赦常年不好生為官,花銷卻派頭十足。黛玉進賈府時,賈政齋戒未見,乃是鋪墊政途;賈赦稱病不出,卻是閒散在家。賈赦如此『無為』,麗姬豔婦、古玩字畫、牌局賭局,樣樣都是靡費的開銷。對賈府而言,賈赦這樣的子孫是敗家的根本,對於孫紹祖而言,賈赦這樣一味享樂的世家公子,卻是難得的機會。而孫紹祖對賈赦的滲透,顯然也是籌謀已久的。」「以孫紹祖的家資,想要尋一門親事,不是難事。之所以一直未曾娶妻,則是在謀求世族大家的女兒,以求階層躍升,求官謀利。」「孫紹祖時常放言,賈赦欠其白銀五千兩,遂將迎春折賣,充債而已。孫紹祖之惡毒可見一斑。而其中所透露之資訊,足見孫紹祖曾為賈赦花過不少銀兩。賈府財力每況愈下,賈赦卻仍不知收斂。」此論深中肯綮,足見迎春婚事乃是孫紹祖蓄謀已久的結果,絕非賈赦心血來潮的決定。曹侯為何將孫氏稱為「中山狼」呢?東郭先生冒險救出幾被獵殺的中山狼,卻遭到狼的反噬。那麼,孫紹祖又得到哪些恩惠?無疑是賈赦助其「得志」。而所謂「得志」乃是以迎春的婚事為轉捩點,提升了孫家的社會地位。即使賈赦果真欠下孫紹祖五千兩銀子,但這區區五千不僅令孫家門庭煥然,還賺來迎春這般的媳婦,端的是「小往大來」。賈赦雖混帳,於孫紹祖卻有大恩。「金閨花柳質」的迎春成為這樁「小往大來」交易的「貨物」,委實令人扼腕。且迎春之凋殞,殆唯中山狼反噬過程的起點而已。
以上所舉幾例,足見作者之靈心慧眼。此外,一些真知灼見更俯拾即是。如:「賈母曾在女先生說書時『掰謊』,說這些才子佳人的話本,足見不真,恐怕是用來詆毀世家大族的。小姐身邊的嬤嬤都哪兒去了?只遇上一個清俊的書生,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賈母掰謊掰得好,打假打得妙。但是細想一下,難道沉浸其中的青年公子小姐信以為實麼?不是的。他們當然知道,故事裡都是騙人的,他們的人生必須遵循舊禮的約束,服從家族的安排。對於這些金尊玉貴的王孫公子、千金小姐而言,真實的活一次,哪怕一天,可能也是他們遙不可及之處。」時至今日,在環境與身心上經歷過一次又一次解放的我們,不還是仍舊要從文藝之虛構中去感知生命之真實?
又如:「許倬雲在《觀世變》當中說,中國文化的五倫是五種對應的人際關係,『有此方有彼方』。一方不符合人倫規範和行為標準,另一方也無須恪守其義務。父慈子才孝,兄友弟先恭。然而,強者凌弱,在所難免。為人子時,賈赦要求母親給予完全平等的『慈愛』,卻忘記了為人子應該盡的本分;在為人父、為人夫時倚強凌弱,邢夫人必得小心恭順,賈璉鳳姐稍有異議,便大發雷霆,以示為父的『威嚴』。」賈璉雖愛偷腥,卻畢竟明白事理。賈雨村構陷石呆子而奪其家藏古扇、獻給賈赦取媚,賈璉便說:「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結果被賈赦「打了個動不得」。這不由令人想起明太祖朱元璋要賜死功臣李善長,太子朱標大不以為然,勸諫說:「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氣得老朱當場想把這崽子殺掉。賈赦父子畢竟遠不及朱元璋父子,但朱標所言,的確就是許倬雲之論的註腳。
再者,本書更善於觸類旁通,引用多種歷史掌故、文學作品來輔助論說,令人耳目一新。如作者將第五回〈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與《太平廣記》中的唐明皇遊月宮故事相提並論:「明皇夜半月中去,品仙曲,聞密樂,卻仍參不透世間的真假是非。明皇以天寶盛世為真,八面威風,唐王朝卻已然危機四伏。如同警幻之言:『癡兒竟尚未悟!』馬嵬驛賜死楊太真,並不能挽回李唐王朝走向衰敗的命運。」真可謂獨到之見。又如書中談及妙玉,引用《詩經.陳風.衡門》中「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的詩句,論道:「姜女貴而未必仁。妙玉以人之世俗貴賤,評判高潔與否,實屬本末倒置。」「妙玉自恃清高,卻將人間煙火,認成污穢醃臢,雖得玉名,不具玉品。『試玉』、『辨材』終須時,妙玉所識之潔,非本性之潔,流於表面。」深得風人之旨。
以上絮叨許久,所涉及的仍不過全書之冰山一隅。書內行文有光風霽月處、有浩蕩淵深處、有玲瓏透剔處、有橫雲斷山處,作為文學篇章來讀,已自佳品。我久溺於論文寫作,筆觸乾澀枯槁、老氣橫秋,拙文竟冠於全書之首,實在有「蒹葭玉樹」之感。茲以七律一首收結,以為獻芹之意:
無端開闢記鴻濛,頑石點頭猶是空。
鏡影玲瓏分滿月,桂馨窅窳拂清風。
三春唯賸傷心碧,一卷偏驚奪目紅。
二十四談意未已,尚疑身在赤瑕宮。
陳煒舜
謹識於烏溪沙壹言齋
壬寅中元滿月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