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是在美國華盛頓市長大的。我父母家在一個相當富裕的中產居住區。每幢房子都有前庭也有後庭,大部分的家都養狗,每條路旁邊種了高大的榆樹、櫸樹、無花果樹;在這附近有不少商店、飯館、教堂、電影院等等。現在想起來,常常覺得我很幸運能生長在這樣美好的地方。
雖然今天這樣說,當時的我一點都不這樣認為。我青少年的時候覺得美國文化很俗;美術、建築、尤其是文學,都不夠美麗。我心裏有一個美學的理想,與當時的美國文化截然不同。我那種理想產生於對一些外國藝術的感性認識,例如古希臘的花瓶畫、普羅科菲耶夫的交響曲、英格瑪·伯格曼的電影、波德萊爾的詩歌。這些都是嚴肅甚至悲劇性的、擁有形式美的作品。離我更近一點也有美籍詩人艾略特的詩歌。艾略特雖然在美國出生,但在二十六歲的時候移民到英國,而且他離開美國的動機,跟追求歐洲古典文化有關係。所以我在艾略特詩中能感受到的不僅有他與古典美的共鳴,還有他對商業化美國社會的反叛。
我在高中的時候不太適應周遭的環境,想追求一種在美國也許不存在的美。但是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途徑。如果我有藝術或音樂天賦,可能會選擇那些領域作為職業。但是我很早就發現我的才能在於語言和數學兩方面。對當時的我來說,數學和語言很相似。我在高中唸拉丁文,然後自學法文、德文、古希臘文,將這些語言都看成不同的符號系統來學。我當時的目的是用原文來閱讀這些語言的文學傑作,但是我對翻譯文學根本沒有興趣,覺得只有原汁原味的作品才有魅力。
1998 年去哈佛大學唸書的時候,我還沒有選好專業,剛到的時候一直在語言和數學之間猶豫。在大學二年級我開始學所謂「抽象代數」。抽象代數可以說是大家熟悉的算數的一個延伸。常見的數學概念都利用數字表示,但是抽象數學已經很少涉及到具體數字。它的研究對象更普遍化,是所有的與數字類似結構的符號系統。這種抽象的思維方式使我很受啟發。原來我們平生遇到的數字、詞語、樂音、花紋都能歸納成一般化的道理。我以為我進入到人生和知識的更深一層了。
同時,我沒有放棄語言學習。我剛上大學的時候就開始學中文了。這是我以前學習的一個很自然的延續。如果我一直對古典文學感興趣,有甚麼比中國的詩詞更古典的呢?一開始練漢字的時候,我將圖書館的古代漢語課本借來慢慢自學。中文對我來說非常難學。我沒有音樂天賦,覺得聲調不好分,漢字也不好記。有時候我沒時間吃午飯,整個下午都在圖書館裏拼命地練字,或者到語言練習室拼命地聽中文錄音帶。這樣努力下來,有不少進步。大三的時候,我也獲得去復旦大學留學一學期的機會。
我那一個學期的活動非常密集。時間雖然很短,心卻永遠留下。復旦大學當時有一個很特殊的留學生班,學生可以選擇文學或者歷史專業,如果選文學班,課程基本上都是文學課,而不是一般給留學生教語言的。所以整個學期下來,我一直跟十幾個外國人一起學中國文學。在那個學期,我第一次讀魯迅、張愛玲、《莊子》、〈楚辭〉等等。
與此同時,我學中國文學的歷程很特殊。我當時仍是數學專業,並不是東亞系的學生。所以我第一次遇到魯迅的〈傷逝〉這篇小說,還沒聽說過魯迅;第一次看到「楚辭」兩個字,從來沒聽過Songs of the South(有名的英譯本)。當時我更看重這些作品的形式和結構,而對內容不那麼在意。
回到哈佛以後我還沒有一個很清楚的方向。我開始對數學不滿意,因為它離我的其他興趣太遠。我無法將數學和外國文學結合起來。但是我開始發覺,中國文學的研究是廣闊無邊的領域,會涉及到不同朝代的各種文學體裁和漢字本身的豐富變化。但是我還沒有確定我未來的路徑。
2002 年快要畢業的時候,我也考慮過學法律,終於在大學最後一個學期才遇到康達維教授,然後跟着到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去讀中國文學的博士。我在另一篇文章裏已經寫過我從康老師學到的學術方法,在此不想重複,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照。
我在西雅圖研究中國文學時,興趣和方向也逐漸發生了變化。因為在讀博士過程中,學到了中國歷史和文化的各種新的方面,所以我不希望僅僅作一名文學愛好者,而逐漸以成為漢學家為我的志趣。2010 年畢業後找工作的時候,我申請了香港的工作,因為一直被東西合璧的香港文化吸引。在理工大學和浸會大學任教數年以後,2016 年應聘到香港大學了。我在港大教授的課程包括中文學院必修課「中國古典文學導論」。
這門課似乎曾以介紹唐宋八大家的作品為主,然而,因為我本人對中國古典文學產生興趣的原因在於其最獨特的地方,所以我不願意只介紹一些基本的內容。我希望給本科生介紹我個人的角度,同時也介紹一個全球化的、比較文學的角度。中國文學跟外國文學比較,有何種特質?
與外國文化的交叉點在何處?中國詩歌的形式如何利用漢字的語言特點?因此我是從「典故」這個概念開始,依次介紹對我最重要的一些術語和研究方法。雖然對港大的本科生有點陌生,我認為這樣的教學才有意義,才能給學生提供我特有的一些想法。
我教過這門課四次,通過與學生們的交流,我不斷地改善課程內容。教過兩年以後,我發現我準備了一些資料,只能肯定的是在其他書籍裏面都看不到,所以我開始將課程內容寫出來成文稿。在這過程中,很多同學都給我幫助和支持。我三位優秀的博士研究生:陳竹茗博士、馮嘉怡博士、喻宇明博士都曾做過課程的導修指導,提供了很多意見;陳博士也做了細緻的校對。當時的本科生傅歆辭同學、李林壑同學、 劉鈺潔同學,和所有的上過我的課的港大學生,都提供了寶貴的回應。他們的貢獻也反映在這本書裏面。最後想感謝初文出版社的社長黎漢傑先生:他曾經做過我的研究助理,但是我們的關係這幾年來主要是朋友和同行,我非常珍惜我們兩個吃着午飯聊天討論文學的時光。黎先生一直鼓勵我完成這本書;如果沒有遇到他,我不一定能寫這本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