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一 甚麼是普通話
普通話就是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的漢民族的共同語。全國的語言交通是靠這一種共同的語言來達到目的;在國際上說,這是代表「中國話」的一種語言。
為甚麼把北京語音認為標準音,而不把廣州話、客家話、潮州話、海南話或其他方言的語音認為標準音呢?是不是因為它是中國首都的話呢?我們的答覆是「是的」,同時又是「不是」。北京是中國幾百年來的首都,自1421年至今,共五百二十餘年;除了國民黨遷都南京的二十二年外,還有五百年。中國人一向以北京音為「正音」,因此傳播得很遠。本來華北這一個系統的語言(後來叫做「官話」)的區域很廣,連雲南、四川、貴州都包括在內,影響本來是大的,北京話本來就為這些地區的人所了解,因此,一個人學會了北京話,就可以走遍中國絕大部分的地方,而沒有語言的隔閡。北京話成為全國最佔優勢的語言,這是有它的客觀條件的。國民黨雖然遷都南京,卻不曾把南京話定為「國語」,可見普通話和首都沒有必然的關係。咱們選擇一種最佔優勢的語言來做普通話的基礎,是由於政治、文化、經濟形成了普通話的條件。假如硬說某一方言好,純然主觀地建議定它為標準,那是徒勞無功的。
普通話是咱們的民族共同語。所謂「普通」是「普遍、共通」的意思,不是「平常」或「普普通通」的意思。過去有人對普通話這個名詞有過誤解,以為是由各地的方言七拼八湊造成的。現在經過了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和現代漢語規範問題學術會議,咱們對普通話有了明確的認識。現在咱們所要大力推廣的是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的普通話。
根據上面這個定義,不但由各地方言七拼八湊的不是普通話,連山東話、山西話、河北話、河南話等等,也都不是普通話。普通話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是具體存在的東西。在語音上應該以北京語音為標準;在詞彙和語法上,以北方話為基礎。這也就是說,基本上還是採用北京話的成分多,因為它是北方話的典型的代表。
只有學習一種具體存在的語言,學來的話才是有生命的。否則,人家聽起來是四不像的藍青官話,聽的人不舒服,說的人的語言內容也不明確、不生動。常常聽見有人學北京話學得不好,人家批評他,他就說:「我說的是普通話,不是北京話啊!」普通話誠然不就是北京話,然而普通話也決不是一種說得四不像的話。諱疾忌醫的態度是不好的。
前邊說,普通話不就是北京話,意思是說,普通話決不是不折不扣的北京土話。咱們應該避免地方色彩太重的東西,以求思想傳達的便利。例如「毆打」的「打」,北京人可以說「打」,也可以說「揍」(當然用途上微有不同),當咱們學習普通話的時候,學會說一個「打」字就夠了;至於「揍」字,雖然也可以學會了聽懂它,卻不必故意去說它。因為把「揍」字說出來,除北京人外,能懂的人很少,這就削弱語言的交際效用了。由此看來,說「甭」不如說「不用」。讀音太「土」的也不必呆板地應用,例如「落價」,唸成lào jià固然很有味,但唸成luò jià也未嘗不可。至於北京的兒化韻,如說「梨」成為「梨兒」,說「一點」成為「一點兒」等等,也都不必呆板地去學習。有些北京人出門久了,也往往避免這些太「土」的地方。導讀
讀經典書 學普通話
——王力著《廣東人怎樣學習普通話》再版前言
王力先生所著的《廣東人怎樣學習普通話》早於1951年出版,1983年在香港重版時,先生做了增補修訂。現在由香港中華書局再版,時間又過了三十幾年。我要說,這本書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仍然是一本我們學習普通話的經典之作。
眾所周知,王力先生是中國現代語言學的重要奠基人。他融會貫通古今中外,以科學的思考,用豐富的語料,窮一生的精力,在中國語言文字學的各個領域,收獲了豐碩的成果。一百年來,以王力和呂叔湘為代表的那一輩中國語言學家,成為一個團隊,自立於世界語言學之林,令中國語言學成為一門科學,為我們開創了新天地。篳路藍縷之功卓著!
王力先生著作等身,龍蟲並雕。我們這裏不做全面的介紹。《廣東人怎樣學習普通話》,雖是一本學習普通話的普及的書,從中卻可以看到王力先生在音韻學和現代語音學及方言研究方面的功力。這本書的讀者對象不僅有廣東人,還有客家人,潮州人,海南人,十分適合多方言並存的香港讀者。王力先生自己說,他在深入淺出方面下了很大功夫,我們也見到,在通俗的解說裏,處處有點睛之筆。
全書分為緒論、上篇總論、下篇分論、結論四部分。
緒論部分,釐清了方言和普通話的關係,明確了普通話的定義。「現在咱們所要大力推廣的是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的普通話。」他讓學習者要做好思想上的準備,就是「要訓練耳朵」,「要訓練舌頭」,「要訓練眼睛」,這「三要」真是說到點子上,是學習普通話的重要入門方法。王力先生是國家語言文字政策法規制定的參與者。《漢語拼音方案》,簡化漢字方案的制定,都有他的功勞,他積極促進了現代漢語規範化的進程。緒論部分就顯現了王先生宏觀的眼光。
上篇總論,是本書的主體。分語音,語法,詞彙三章,包括了語言的三要素。第一章語音部分,粵普音系差異最大,着筆最多。第二章語法部分,粵普語法差異小,筆墨不多。第三章詞彙部分,粵普差異也不小,但是規律類推不容易,所以分為十五個專題討論。
語音部分為主體中的重點。漢字的音節包括聲母,韻母,聲調三部分,在概說之後,聲母的討論有六節,韻母的討論有四節,最後討論聲調。聲母部分按聲母表所分的六組不同發音部位,一個一個詳細分析。在分析中往往有提點我們的地方。例如說到zh,ch,sh,r這組音。王先生說,「捲舌音發音的時候,舌尖彎到硬顎的最後部分,因此得到『捲舌』的稱呼,其實舌不一定要『捲』,只是舌尖儘量向高處就行了。」這就是發音的要點,並非把舌頭捲起來。所以現在我們把這一組音通常叫做「翹舌音」了。語音部分差不多佔了本書一半的篇幅,大家要細細讀,發音部位和發音方法拿捏準了,便能校正自己的發音。
下篇分論,是王力先生別出心裁的安排。上篇總論從語音理論上講得一清二楚了,他還是怕讀者不能實際掌握,說起普通話來會出這樣那樣的問題而自己不覺得。分論共四章,包括廣州人怎樣學習普通話,客家人怎樣學習普通話,潮州人怎樣學習普通話,海南人怎樣學習普通話。都是說的這些地方的人說普通話時的通病。好像廣州人學習普通話,就歸納出十八個缺點。完全用舉例的方式來講述。全章所舉容易讀錯的字詞例子,幾百上千。還設有句子練習,糾正錯誤。
這分論講解的角度,值得我們普通話教學者和教材編寫者認真體會學習。這也充分體現了王先生寫作這本書時,對讀者負責的態度。我有幸於1958年至1963年,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學習,聆聽王力先生授課,包括古代漢語、漢語史、音韻學、中國語言學史等多門課程。大學畢業論文《段注說文關於詞義變遷的研究》是王力先生指導。1985年我定居香港,主編《普通話》雜誌,王力先生為雜誌題簽,並為創刊號的封面人物。這表示他大力支持在香港推廣普通話,也對香港同胞學好普通話寄予厚望。師恩難忘,王力先生的道德文章,滋養一代代的後人,薪火相傳,是我們的責任。
香港中華書局總經理兼總編輯侯明女士慧眼獨具,在香港社會推廣普通話日漸深入的時刻,決定再版王力先生的《廣東人怎樣學習普通話》,造福讀者。不僅對於學習普通話的讀者是福音,對於教學普通話的老師也有很大的啟迪作用。我遵侯明總編所囑為再版寫這篇前言,向大家隆重推薦這本經典之作。
田小琳於香港
2021年6月
原版序例
1935年,我寫過一部幫助江浙人學習「國語」的書。那時候我個人心願,打算將來再寫「廣東人學習國語法」「四川人學習國語法」「湖南人學習國語法」「客家人學習國語法」「福建人學習國語法」。
1951年的「廣東人學習國語法」,比之1935年所計劃的「廣東人學習國語法」,範圍大得多了。當時我所指的「廣東人」,是「粵語區域」的人;客家人、潮州人和海南人是不包括在內的。現在我所指的「廣東人」,卻把客家人、潮州人和海南人包括在內了。因此,原定要寫的「客家人學習國語法」已經包括在這部書裏面;潮州話、海南話雖然屬於閩語的系統,但潮州人和海南人都是廣東人,也不必另寫一部「潮州人學習國語法」和一部「海南人學習國語法」了。這麼一來,「廣東人學習國語法」的篇幅也就比較大了。
「廣東人學習國語法」於1951年11月由華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後來文化教育出版社想把它重印出來,作為語文教師參考用書和一般廣東讀者學習普通話的讀物,華南人民出版社也同意轉讓給文化教育出版社出版。於是把書名改為「廣東人怎樣學習普通話」,著者署名也由王了一改為王力,因為要和其他兩部參考書——「漢語講話」「江浙人怎樣學習普通話」——的署名取得一致。現在香港萬海語言出版社把它重印,內容又稍有修改。
此次重印,原書的基本內容沒有甚麼改變。除了大多數原用「國語」的地方改稱「普通話」之外,主要的變更是由注音字母標音法改為漢語拼音。漢語拼音標示粵音、客家音等遭遇着一些困難。現在採用了一種加符號的辦法,情況大概是這樣:
zh’,ch’,sh’表示不捲舌的zh,ch,sh,即國際音標的[tʃ][tʃ’][ʃ],也就是廣州話的「知」「痴」「詩」。
ǎi,ǎo,ǎn,ǎng表示[ɐi][ɐu][ɐn][ɐŋ],即廣州話「雞」「溝」「根」「庚」的元音(母音)。
此外還採用了一種新的拼法,如:oi,on,ǒng表示[oi][on][oŋ],即廣州話和客家話「該」「干」「剛」的元音。
寫這樣的一部書,必須深入淺出。但是,深入不易,淺出更難。我在書中沒有用國際音標來標音,就是希望能夠淺出。但是,照顧了淺出一方面,就往往不能兼顧深入一方面。單就淺出一點來說,也還做得不夠。不過,我自信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在語言教學中,比較教學法是優良的教學法,不但教外國語言應該拿本國語言來比較,就是教普通話也應該拿學生們自己的方言來比較,然後事半功倍。教師們利用這部書的時候,如果自己不是廣東人,或雖是廣東人而不是會說學校所在地的方言的人(例如客家人在廣州教書),就應該設法熟悉當地的方言,以便提高教學效果。反過來說,如果自己是當地的人(廣州人、客家人、潮州人、海南人),而又還沒有學好普通話,正可以藉此提高自己的業務水平。因為身為新中國的一位漢語教師,如果自己不會說普通話,要完成教學任務是困難的。
我不是北京人,也不是客家人、潮州人或海南人。書中講到北京話、廣州話、客家話、潮州話和海南話的地方都可能有錯誤;希望讀者隨時指教,讓我在再版的時候更正。先此道謝!
王力
1983年3月10日北京大學漢語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