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追尋他人鬼火前,娛樂記者如何先制伏自身心魔?
馬欣(作家)
看完《死了一個娛樂女記者之後》,心想這樣的魍魎之境一點都不陌生,愈靠近名利之處,如同有熊熊火焰燃燒,愈明亮的舞臺,四周的黑暗就更深邃,這是自古皆然。
於是讀完後,曾與本書的故事原型與素材提供者分享心得,書中的幾位娛樂女記者,每日真槍實彈地接觸第一線新聞,雖然女主角自認熱血,但要在這樣的名利場裡揪出知名人物的慾望鬼火,她是否又能制伏自己的心頭鬼?
我在當影劇線編輯時,臺灣影劇業正是風光大好之時,日日是熱鬧的記者會,大排場的慶功宴更是開不完,娛樂記者像置身大觀園一樣,一路花紅柳綠,彷彿有開不完的宴席。
如此繁盛的產業,也把人的慾望養得跟池中的錦鯉一樣活跳跳地爭食,無論幕前或幕後的人得利,周邊的娛記也如大觀園的丫頭與姥姥們爭著排名,爭的不僅是八卦與獨家,爭的更多的是權力的展示。
九○年代整個熱錢燒起來,記者收禮的風氣開始浮濫、唱片與經紀公司不斷製造假新聞、透露別家公司藝人的八卦來換取自家的版面、大牌記者搶著為主打歌作詞的高報酬等等。影劇線在社會眼光看來或許風花雪月,但在當時是個肥缺,因此辛苦是必然的,對內總有人要搶這肥水多的線,幾個記者在社內大戰時有所聞,對外每家大媒體記者自己的面子與排場更要做足。
說穿了,這是一個不僅明星要作態,幕後與記者都要擺出排場的圈子。固然有不少認真跑線的記者,但浮誇氣氛已成,九○年代末,唱片與戲劇品質開始下滑,各種作態與擺譜足以混淆視聽。遠看簡直是本《紅樓夢》,預見遲早得樓起樓落,內在崩壞地迎來二十一世紀時臺灣影劇業的蕭條。
這樣彼此歌功頌德、做新聞如做假球的時代,迎來香港八卦雜誌的攻城略地,以夠腥更狠辣的方式,掀開了之前臺灣九○年代唱片圈的醬缸文化,如此造就了這本書中的自命要追求真相的記者劉知君與林姵亭,還有兩位女主管,這樣緊咬不放的記者特質,看似追求真相(是也追到了一些真新聞),不想像以前許多記者那般粉飾太平,他們是追出的飯局價、吸毒趴、耍大牌、潛規則等新聞頭條,久了也知道那只是咬出冰山的一角,咬出了空虛的本身,這類新聞開始無限循環,如吃不完的流水席,八卦隔週只有廚餘的溫度。因為周刊本身用字是鹹膩過火的,字這東西寫得過重會吃掉一切核心。
這一行只有作品能論功夫真假,其他就是造夢,連明星當事人與幕後推手都難分真假圈子,觀眾目光追逐的是他們一早就預約的一哄而散,與古時候鄉鎮戲臺子一搭無異,人們湊近,半日的熱鬧就是圖個以假亂真。
因為眾人的不當回事,影劇記者很像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無論裡面如何廝殺,搶到了什麼頭條,或是如愛高調收集多少明星朋友當作「江湖地位」的虛榮,都是自己的黃粱一夢,他人只當閒事一樁。如同被關在大紅燈籠裡,誰也不踏實地在這五光十色中,彼此看似熱絡卻從不真切。
這本小說裡的四位女記者,主管或嗜血,或收賄,或是臥底追獨家而犧牲了生命,或主角鍥而不捨追蹤到某大經紀強迫旗下藝人性招待的真相,故事中呈現出的記者的焦慮生活,的確寫實。寫出我這十多年來看到的娛樂記者的眾生相:犧牲生活、為流量產出大量文字,在這樣異常的節奏中,有人開始上癮,即使偶爾感到搶即時新聞的空虛,偶爾感到交淺言深才是這行的本質,但如滾輪上的老鼠也回不去。
這樣的狀況發生在經紀、企宣人員、記者都是如此,我們被紅燈籠的皮影戲所吸引著,以至於自己同樣在演也都不自覺。但隨時散場的落寞,卻是我在影劇圈邊緣遊走時最大的心得發現,包括藝人都無法承受這隨時散場的落寞,我們都緊接著要去找另一場大戲,即使那紅豔豔的世界裡有亮光但也到處都是鬼影,如同小說中所呈現出的黑幕。但與其說我們是為了多有使命感而追新聞,更接近的是一群怕寂寞的人在追尋光源,即使懷疑這一切是幻象,人們也吃不完這一切的空泛,且永不飽足,不僅書中的四個女記者被這幻象吞食進去,裡面受害的援交網紅也是,我們空吃著那些霓虹光,幾年下來餵大了我們更多的黑暗。
這大概是我在月刊當採訪的原因,因為離一步觀看前方的修羅場太吸引人了,我每每看得入神。無論是誰的慾望之鬼吞食了對手的名聲;還是誰出賣了敵手的致命八卦,或是哪個記者長期被唱片公司餵養八卦以致受制於人,抑或是當年哪位大牌記者搬家,會指定唱片公司送他各式名牌電器,也是想挨近藝人求歡的褓姆緋聞,這哪有什麼稀奇呢?我看著人們的心頭鬼跳上跳下,誰可以幸運地看到這樣如同陰陽師安倍晴明眼下的妖魅世界?
關於這本小說最有趣的,不是那兩位年輕記者如何臥底抓新聞,而更像是被這娛樂場子內化了的人,極盡所能想把這圈子的妖怪現形,哪知在她們追新聞時,也對映出了自己心頭的那些鬼火。所以我曾思索為何這書名要註明是「女」記者,的確,這行是陰性的,在看似開放實則封閉的工作生態裡,女記者的歇斯底里時有所聞,多數因為自己的不被重視而前帳後算,或是要裝出一個甄嬛的威儀,壓制其他的女性同業。這「女」字,顯影了我們的宮鬥劇基因到現在還沒去除,那種守住腹地的陰狠是這行爭鬥常有的特質。
於是女記者居多的影劇圈對於權力的抓取仍是舊宮闈的思維與手段,也一如書中所寫,記者圈女性彼此的厭女昭然若揭,對無形的權力順服更是女主角劉知君的特質,她對體制的乖引出了她的狠,因為只有一個視角的盲目而毀了另一個女明星,劉知君的自命正義,何嘗不是渾然不知的平庸之惡?
這圈子太有趣,我曾經歷過,看到這一切現形,一路是有很多值得敬佩的從業者,但慾望這景幕把多數人給抓住,不是沒好人,但正常人不多。這多年下來讓我這雙眼看盡張愛玲說的那襲華麗袍子下的蚤子,你要看嗎?都在這書裡,主角們都是蚤子。
後記
收到改版的消息,編輯邀請我新寫一篇後記,雖然很開心,但想了幾天實在不知道該怎麼下筆。若是回到二○一八年底,將這份任務交給剛寫完這本書的自己,大概是能寫下一篇血淚交織的創作心得,只是這本書從完稿至今畢竟也六年了,要是那時有哪個國中生不湊巧在圖書館讀到這本書,現在甚至已經是個大學生。
因此,要調動記憶找回寫作時的心境是有點難度,只大約記得從寫第一個字到完結,我都是戰戰兢兢,害怕寫得不好,反覆修改,折磨死編輯(每交一版就告訴編輯,我前面又改了,拜託你再看看,編輯叫我別改了,趕緊先寫後面的劇情,我回:做不到)。在寫《死了一個娛樂女記者之後》之前,已經好久沒有寫小說了,茫然不知道該怎麼做但已經跟編輯誇下海口寫得完,約都簽了開始膽戰心驚,安慰自己,沒事沒事,又不是要寫什麼曠世鉅作,既然寫的是娛樂記者,那標準就是要足夠娛樂。從此,寫完每一場戲,就問自己,這樣好看嗎?回頭想想那應該是自己創作的最初衷,寫故事沒什麼願望,主要是讓別人看得開心,沒有技巧,全是感情。
在那個(虛構的)國中生考上大學的時間,知君的故事並沒有隨全文完告終,六年裡,也一直在往前走。書出版之後不久,就拍板定案成了鏡文學的自製劇,我也加入了編劇團隊。將這個故事交到團隊手中,它就是個集體創作了,無論是知君、姵亭、大海,在劇本中都是經過團隊日以繼夜地討論重新鍊成。一版又一版的劇本,光是會議紀錄列印出來大概就比小說還厚,定版劇本完成大約花費了三年。在這個故事裡,所有人都投入了誠意真心,這實在是當初寫小說時想不到的福氣。寫小說時,大多數時候是自己苦惱,但轉譯成劇本的過程,跟一群才華洋溢的人一起沒辦法睡覺,想想就高興。
這劇本寫了三年,團隊都努力地想要做到更好,回想起來都不記得寫過多少個版本,知君已經不僅僅是我個人創作的角色,她當然變得跟書裡有點不一樣,但有另一份靈活深刻,無論是哪一個劉知君我都很喜歡。因為知君,我有了很特殊的三年,與一群傑出的夥伴一起工作,也不斷不斷地重新打磨創作技巧,反覆琢磨人物心境,直到他們也都成了我心中另一種形式的朋友。雖然過程中也不免希望這些朋友活過來,自己的劇本自己寫,別再折磨我,但幸好編劇團隊足夠堅強,就算我倒下了後面還有隊友扛著。最後我們都因為這個劇本胖了不少。
接著進入製作階段,我的任務功成身退,期間偶爾像是參加小學同學會那樣,問一下最近過怎樣,基本上就沒再為孩子操過心。去過讀劇一次,第一次看到林予晞,I人嚇死,瑟瑟發抖,只能偷看她的美貌,不敢說話。予晞好像有想跟我說點什麼(抱歉也可能是我的記憶美化),但那場合我渾身上下充滿了現在就得逃走的大I人本能,沒什麼發揮。接著去探班一次,看的是劇裡招待所那個場景,景是搭的,有夠華麗,我在裡頭興奮地晃來晃去,跟遊客沒有區別。
那時候,距離寫這本書已經好多年了,我其實沒什麼原作者的感覺,更覺得是故事長出了自己的生命,有了屬於知君自己的命運。後來,跟夥伴們一起看了初剪、聽說了補拍、直到定檔,團隊即使到最後階段都是用盡全力。能有這麼多人一磚一瓦地創作出這部劇集,首先要靠故事中劉知君的堅定,走完整趟英雄旅程,接著這份信念又在不同的時間階段裡,不斷交棒,直到劇集完成並上架的那一刻,交到觀眾手上。
在創作的過程中,我們反覆地在問,知君想為姵亭翻案的動機是什麼?我們希望可以在影像化的過程中,把這個重要環節更具體地展現出來。三年間你來我往的討論,要為這題目另外寫本書都沒問題,不過時至今日為了後記又重新看了看小說,知君的想法其實始終如一的純粹,姵亭是她窒悶的生命中,那道透光的裂縫。她嘴上縱有千萬種理由,但內心想向陽而去。
我曾經思考過,想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創作者,走過這幾年再反思,其實與當初想的差不多,只是更確定。創作要善良,然後逗很多人開心。
最後,請讓我好好地感謝一路走來的夥伴們。最要感謝的是子薇姐,從小說的第一個字她就是最忠實的讀者與最可靠的顧問,子薇姐手把手替我梳理娛樂記者的細節,即使是半夜都不辭萬難為我解惑。那時的我比現在更資淺,面對一個需重頭學習的職人故事,遇到子薇姐是我最大的幸運,我也很慶幸,直到劇本完成的最後一刻,都有她陪伴在故事身邊。姐教給我的不只是怎麼寫娛樂記者,更是一個人可以善良寬厚如斯。此外,以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推動《死了一個娛樂女記者之後》影集版的製作人兼編劇統籌Lily,在三年劇本鍊金術裡讓我看見自己缺乏的勇氣跟毅力,Lily不僅是前輩,更是我心裡面很喜歡的姐姐。還有同在一條友誼小船上載浮載沉的小夥伴編劇志濤跟執行製作范軒,工作還能交到朋友,想不到吧。
最後感謝在成書過程中,為這本書的行銷努力奔走的小夏,以及我的精神依靠編輯老王、毓瑜、佩璇,沒有你們這些優秀又有毅力(講了幾次毅力就知道我多沒毅力)的編輯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還只能是個小寶寶。走過漫長幾年,《死了一個娛樂女記者之後》的影集終於跟大家見面,最感謝的是出版後收到無數讀者的鼓勵,因為你們,讓我開始長點信心能寫小說,也希望今後還有更多讓你們讀了開開心心的小說面世。不太確定什麼時候,如果想念我,也能去看看我寫的劇,開頭忘了說,我的正職其實是編劇。
柯映安 2024/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