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ck Yancey

「我們來遲了。」

「多少人？」埃比問九號。

「很難說……」他用一隻大手遮住眼睛，瞇眼朝光亮處望去。「三十或四十個團。」

「團？」我問。「什麼團？」

埃比對他說，「那就還不是全部。」

他搖搖頭。「是搜索團。」

「搜索什麼的團？」我問。

「我們能否勝出？」她問。

他低聲說，「他們的馬匹比豹子還要迅捷，比夜晚的狼群還要兇惡；他們的騎手將來自遠方，如大鷹必得獵食般飛翔。」

「所以是無法勝出，那我們就進攻。」她正要轉身，卻被九號拉回。

「不行！」他沉聲嚴厲地說。「我們的任務是取得目標，現在還有時間。

「還有時間幹嘛？」我問，這時我已經不奢望會得到答案。

現在地平線上的那團橘光顏色更深，成為一片火紅，夾雜著耀目的白色光點。熊熊的光越益高漲，充斥整個夜空，使群星為之失色，一陣遠比沙漠上的涼風更暖的風拂過我們臉龐。

「我們必須找掩護，」九號說。「立刻行動。」

埃比轉身朝其他人走去，邊走邊打著某種複雜的手勢，其他人立刻打開沙箔車的後車廂，從中拉出棕色帆布模樣之物。

九號剛才說我們必須立刻找掩護，自己卻一動也沒動。他站得筆直，凝視著夾雜著白色金色的閃動光芒。微風轉為勢道強勁的大風，每一秒都比之前更熱，地面開始震動。

「呃……九號，你不是說我們得找掩護嗎？」

他甩了甩頭，彷彿要把自己甩醒似的。

「對，快來吧，克羅普。」

他把我的一條手臂甩過自己肩頭，扶著我回到沙箔車旁。探員們已攤開棕色帆布覆蓋在車上，現在正準備爬進帆布裡。艾胥莉爬進一輛車下，招手叫我們過去。

「艾佛瑞，」九號說。「很重要一點：不要凝視他們的眼睛，他們會知道你畏懼什麼。」

他把我放低到地，我開始往帆布裡爬。他抓住我的手臂，讓我的臉面對著他。

「還有你鍾愛什麼。」

他得用吼的才能蓋過風聲，這時的風已開始呼嘯狂吼，朝我們噴撒螫人的沙粒。他放下帆布，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從邊緣拉開。

「別動，」艾胥莉低語。「別說話。」

帆布裡的黑暗逐漸消失，也或許是我慢慢習慣了，因為不久我就看到她明亮的藍眼睛迅速地前後張望。那把CW3XD橫放在艾胥莉腿上，她緊握著槍，指節用力得發白，食指在扳機上滑動。艾胥莉在害怕。

我們周圍的帆布在勢道更猛的強風下抖動著、拍打著，沙粒撞擊在布料上發出某種古怪的嘶嘶聲，像是有氣從寶特瓶裝的汽水溢漏那樣。我也聽到其他聲音，那聲音出現時，風彷彿成了一幅飄動的簾幕，而那聲音就從幕後拂過，人聲，或是人聲的迴音之類的，我發起抖來，身邊的帆布開始發出紅光。

不管那是什麼，它現在很接近了，而距離愈近，我抖得就愈厲害。遮蔽的帆布下又熱又悶，我在流汗，身子卻像在發燒似地不斷打顫。九號的警告在我腦海中不斷迴響：不要凝視他們的眼睛，不要凝視他們的眼睛！我的心變得像一片瑞士乳酪，被撐得薄薄地，上面都是洞，洞裡充斥著黑暗，而黑暗裡又充滿恐懼。

在呼嘯的風裡，我在朦朧中似乎聽到有人在尖叫。她得安靜點，我心裡想。艾胥莉，安靜！但是當然了，尖叫的不是艾胥莉，而是我。

然後，彷彿射穿我其中一個心洞似得，一隻手在黑暗中伸向我，柔軟而溫暖，我想也不想就把她拉進懷中。

「艾佛瑞，結束了。」

她推著我胸膛，我張開雙臂，身上每一吋地方都在發痛。在帆布下的晦暗中，我看到她把前額的一蹴髮絲拂到頭後。

「剛剛的是什麼呀？」我用沙啞的聲音低語。「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我沒請求許可逕自掀開帆布邊緣。真是夠了，我暴躁的想著，想要得到一點答案。大家似乎都知道箇中狀況，只有一個關鍵人物除外。

沙子在我掀起帆布處積成一堆，我們周圍滿是被風堆積出的沙，像個被風吹成的雪堆。我站起來，膝蓋發出聲響。原本是沙箔車的地方現在成了十二個沙墩，而這十二個沙墩是撒哈拉沙漠上僅有的突起。整片沙漠像個巨大的桌面平坦無痕，起伏的沙丘現在完全不見。

夜晚又恢復了，同時閃亮的星星和涼風也跟著回來。

其他人已從藏身處出現，在九號身邊圍成一圈。他看到我爬出來，揮手叫我過去。我等艾胥莉一起，她的雙頰濕潤，眼睛微紅。

我握住她的手，她抽出手來。

「我沒事。」她說。

「但是我有事。」我說，接著又握住她的手，這次她就沒抽開。

我們走進其他探員之間，不知怎地，這些人包括埃比在內全都跪成一圈，大家都目光低垂，神情嚴峻；教人納悶我們幹嘛開起祈禱大會。唯一站著的是九號，他在圓圈中央，雙臂交叉在胸前，滿臉的堅決肅穆，就連那個驕傲、有著「打他個落花流水」態度的大塊頭探員，看起來都像是剛被人狠揍過肚子。

他們挪出空位給我和艾胥莉，九號打手勢要我們跪下。不知為什麼，我立刻照做，艾胥莉也一樣。她抽回手，這次我沒有再握住。

九號說，「最糟的事情來臨：鬣狗打開了封印，而幸運之神卻對我們微笑，因為他的手下沒發現我們。我們不妨假設他已派團前來搜索，因此也洩漏出他的行跡，他絕對料不到會遭到正面攻擊。」這時，他深深吸了口氣。「所以我們就來一場正面攻擊。」

他伸手進連身衣的口袋，拿出一個小金屬瓶。他走向埃比蓋兒然後停步，打開瓶子，拇指按住瓶口倒轉瓶身，然後在她前額劃了個十字，嘴裡喃喃念著我聽不到的句子。他逐個對圈子上的人這麼做，弄濕拇指、念咒、劃十字。

最後來到我面前。他停步，低頭凝視著我，深色的雙眸在星光下顯得更黑。

「怎麼？」我低聲說。

「主啊，請聆聽我的祈禱，」九號邊念邊倒轉瓶子。「讓我的呼喊到.跟前。」他的拇指按上我前額，劃起濕濕的十字。「以聖父、聖子、與聖靈之名，阿門。」

他走到艾胥莉面前，我看著他祝福她，一滴聖水（我猜那是聖水—不然還會是什麼？）沿著我的鼻子淌下。

他蓋上瓶蓋，把瓶子放回口袋。我們一聲不出地掀開沙箔車上的帆布，把它們摺好。艾胥莉不時停下來，把掉出髮髻的幾縷金髮拂到後方。她的手指發顫，我幫著她摺疊帆布。

「好了，」我說。「剛剛又是怎麼回事？」

她幾乎像是不耐煩地搖搖頭，好像我的問題瀕臨無恥邊緣。

「我們太遲了，」她說。「麥克已經打開了小封印，他們出來了。」

「誰出來了？艾胥莉，所羅門在小封印裡裝些什麼？九號剛才為什麼要替我們祈福？他是神父之類的人嗎？」我衝口而出，雖然這對我來說也很不可思議：一位神父竟然跑去當歐伊佩普的探員。「他到底是做什麼的？」

她抓起帆布包，塞回沙箔車的置物箱，看起來既憤怒又害怕。

「好，我就告訴你！他們把你帶來，所以你有權知道，就讓他們把我解雇好了，我不在乎……九號是『作』惡魔的，艾佛瑞。」

「惡魔？」

「他是惡魔研究學家。」

於是我終於明白，被禁錮在聖杯，也就是所羅門王的小封印內達三千年的東西是什麼了。

「惡魔…… ？」我說。「惡魔。哦，太好了，真是好極了。」

我們又坐上沙箔車，速度表的指針很快又在接近二○○

處顫動。沒了沙丘，我們行駛得更快。我們橫越的雖然是撒哈拉沙漠，跟在死谷的平地上行駛也沒啥差別。

安全帽內的擴音器傳來探員喋喋不休的斷續聲響，這些聲音大半是埃比在檢閱「供序」時發出的。我猜那表示「攻堅程序」，不過也可能是「恭敬失序」，不過我很懷疑會是後者，畢竟那與現在的情境不符。

「分成兩隊！」埃比說。「第一隊對鬣狗的側翼佯攻，引開侵媒；第二隊是主力，負責翦除鬣狗，取回封印！」

埃比讓大家都明白九號握有攻堅的勝券，我猜那是因為他是本隊的惡魔處理專家吧。在我看來，他們真正需要的應該是麥克．阿諾的處理專家才對。

然後她叫出各隊人馬裡的名字。突一（大概表示「突襲一隊」吧，儘管歐伊佩普的簡稱還是讓我愣了一秒才會過意）的成員包括山姆、貝蒂、塔德、比爾、卡爾和艾尼。歐伊佩普的所有人員都有像這樣的名字，從不超過兩個字—除非你是女性，那你的名字就能用三個字，甚至四個，如果你像埃比蓋兒．史密斯那麼重要的話。

其餘的人包括伯特、肯尼、尤爾、艾胥莉、埃比蓋兒和九號則分到突二。我八成我也是突二的，因為我的大屁股就垂在艾胥莉的沙箔車後座外。

不久，地平線開始發出那令人作嘔的橘光，安全帽裡傳出的聊天雜訊也消失了。我的思緒又開始變得像瑞士乳酪般虛空，極度的恐懼就像電鋸般向人劈來，我真不知道包括訓練有素的歐伊佩普探員在內，有誰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夠打鬥。

艾胥莉減緩沙箔車的速度，跟其餘的突二隊員一起落到隊伍後方。第一隊直直朝著地平線呼嘯而去，線上的白色光點有些像一閃一閃的聖誕小燈。長長的3XD 槍托抵著他們的大腿，砲筒成四十五度角豎在空中。

「等他們進攻後再行動。」九號在我耳邊說。

我們停好車，九號就在我旁邊，他安全帽上的擋風罩翻向上，因此在惡魔火燄的映照下， 我可以看到他的臉。

「我的呢？」我問，對他手裡的點了點頭。「裡面到底會射出什麼聖水嗎？」

「希望是比聖水還有效的東西，」他說，然後又突如其來地加一句，「已經開始了。」

他闔上擋風罩。我望著那團橘光，此時先遣部隊正對它射出紅色曳光彈，橘光接觸到曳光彈時，出現一個黑色的裂口，持續了幾秒鐘後闔上。我沒能夠好好看清，因為我們那時突然往前衝去，我的頭也猛地往後仰，在一個急左轉後，指針跳上了二三○，朝著戰地狂飆而去。越過艾胥莉的肩頭看去，橘光似乎往南邊的某處聚攏。

橘光顏色加深成了紅光，埃比．史密斯開始對著擴音器大喊，我們驟然停下。約在三十公尺外，一輛沙箔車傾倒在地，而在更近處正朝我們爬過來的，是一位歐伊佩普探員，那把3XD 緊握在他右手裡。

艾胥莉抓起一個有紅色叉叉圖案的包包，扯掉安全帽，奔向爬行的男人。

「艾胥莉！」埃比蓋兒喊。「沒時間了！」

他已經拿掉安全帽。這人是卡爾，探員中身材最高大的一位，是在飛機上大談要把麥克轟掉的壯男。他涕泗橫流，嚎哭著、咒罵著，臉上是成塊的濕沙。艾胥莉伸手碰他肩頭，他大叫一聲，像隻飽挨一頓打的狗那樣嚎哭起來。等我們靠近，我才看出卡爾沒了眼睛。在原本是他雙眼的位置，現在只剩兩個空洞。

我想這時艾胥莉也發覺到，因為她陡然退縮，一聲驚呼。

「我不、不、不願—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對她大吼，身子縮成球狀， 雙手伸向自己的臉。乍看到他臉上這兩個空洞時，我以為他的雙眼是被惡魔挖出的；現在看著卡爾瘋狂地扒著臉上本是眼睛的位置，我才驚覺這個真相：把眼睛扒出來的是卡爾自己！

九號在我身邊柔聲說，「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警告你別凝視他們的眼睛了。」

九號從艾胥莉手裡一把抓過急救包，從中抽出一個發亮的器具。那東西跟艾胥莉一開始在直升機上用來在我注射的東西一樣。

「你在做什麼？」艾胥莉問。

「讓他鎮靜，」他回答。「否則他真會把自己扯成碎片的。」

九號把針頭刺進卡爾的手臂，他立刻攤平身子平靜下來，九號把急救包遞還給艾胥莉。

「快裹傷。」他對她說，一面從沙地裡挖起那把3XD交給我。

我遲疑了一秒鐘才從他手裡接過。這把槍比我預料的還輕，重量差不多像一柄掃帚。

九號在卡爾身旁跪下，從他身上解下子彈帶遞給我。

「記住了，克羅普，彈藥有限。」

沒問題，我心想，我也有限啊。

我把子彈帶甩過一邊的肩頭，將3XD掛在背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沙箔車，發痛的右腳在沙地上拖過。一分鐘後，艾胥莉也快步跑回，帶著急救包，邊跑邊脫下沾滿血的消毒手套。

我們奔向西南方時，由九號發號施令。

安全帽裡的聲音聽起來微弱而遙遠：「如果還有探員在攻擊途中逃跑，我們也不停下。」

攻勢似乎正在減弱。剛開始攻擊時，照亮天際的曳光彈看起來就像國慶煙火表演的高潮， 現在卻零零散散，被曳光彈打出的黑洞也越來越少。突一不是快用光彈藥，就是快沒有人手。

我在擋風罩後猛眨眼，因為那些光現在都反射在沙上，彷彿戰爭是在一片大湖上展開。

突然間，一球火光飛離彈火集中處，朝我們直奔過來。我們的時速是兩百公里，這東西衝向我們的速度卻快了三倍。

「進攻，進攻！進攻！」狂亂的聲音在擴音器裡大吼。探員們的沙箔車滑了一段後停下，一輛輛排成圓圈。他們從車上跳下，單膝跪地在圓圈內，把指向天空。

我噗地一聲在艾胥莉身邊下地，也把槍口朝上；但是老實說，這感覺實在有些荒謬。

「等我號令再開火…… 」九號說。

我的食指指尖輕放在板機冰涼的金屬上，汗水從前額淌進雙眼，熱辣辣地像在燃燒，因為還戴著安全帽，我沒辦法把汗擦掉，而我絕不會摘下安全帽。卡爾在沙上痛苦翻滾的記憶仍鮮明地在我腦中。

「開火！」九號大喊。

「射擊，射擊！盡情射擊！」另一個人這麼叫著。

我身邊的3XD全都擊發，夜晚亮成一片憤怒的火紅。我用力扣下板機，使得這把槍在後座我身邊的力下重重撞進我肩膀，差點把我撞得屁股著地。我其實並沒有瞄準，而是把砲筒左推右挪，對上方的任一動靜胡亂開火，一波波熔爐熱度的熱浪從空中滾落。

現在我可以看見他們了，那景象差點讓我丟下槍倉皇奔逃。

數千隻惡魔可能有數萬隻在我們上空翻滾、俯衝飛撲、暫停，然後又以比眨眼還快的速度閃開，長袍飄飄的人形在空中閃爍不定。他們騎著有翅膀的猛獸，翅上閃著金色火點，雙翼展翅的幅度至少有三公尺長，滿是利牙的獸嘴大開，彷彿怪叫到一半就被凍結住。我看到獅、虎、熊和其他我應該認得出來的猛獸，讓人聯想到在公路上被車撞死的動物：你明知他們曾經是活的，現在卻被撞壓成歪斜變形的模樣。

「我們來遲了。」「多少人？」埃比問九號。「很難說……」他用一隻大手遮住眼睛，瞇眼朝光亮處望去。「三十或四十個團。」「團？」我問。「什麼團？」埃比對他說，「那就還不是全部。」他搖搖頭。「是搜索團。」「搜索什麼的團？」我問。「我們能否勝出？」她問。他低聲說，「他們的馬匹比豹子還要迅捷，比夜晚的狼群還要兇惡；他們的騎手將來自遠方，如大鷹必得獵食般飛翔。」「所以是無法勝出，那我們就進攻。」她正要轉身，卻被九號拉回。「不行！」他沉聲嚴厲地說。「我們的任務是取得目標，現在還有時間。「還有時間幹嘛？」我問，這...

第一章 下達抽取令
第二章 地獄魔群
第三章 追捕鬣狗
第四章 艾佛瑞墜落
第五章 返家之路

第一章 下達抽取令
第二章 地獄魔群
第三章 追捕鬣狗
第四章 艾佛瑞墜落
第五章 返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