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我命令自己繼續爬。我的雙腿雖然無力,但我的手臂很強壯,可能和我那些童子軍伙伴一樣強壯。在我下方的男人和男孩們叫著:「約翰,加油!你辦得到。」我伸出左手臂抓緊繩子,把自己拉上去。我告訴自己:是的,我辦得到。
我看得出其他男孩沒人料想得到我會嘗試爬繩索網。我剛才看他們一個接一個奮力爬向頂端,並不輕鬆地前後搖晃,像水手在強風中爬上船桅。我擔心我的雙腿可能會被繩索纏住,到時候勢必得麻煩教練出馬救我。我說不定會跌下來被安全帶吊在半空中出糗。其他男孩都爬上去了,教練看著我說,「約翰,你想試試看嗎?」我明白我如果說不要,他不會在意。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想努力拼拼看。」
教練幫我繫安全帶,在我的腰部和肩膀處拉緊帶子紮牢。然後他把安全帽戴到我頭上,調整帽帶。我舉高手,抓住粗糙的網繩,把自己拉上去。我的腳一離開地面,整個身體就搖晃著往後傾斜,但我死命用力抓緊繩索,一手抓牢再換另一手抓更高的網繩,逐漸把我自己往上拉。我汗流浹背,呼吸開始沉重。我聽到下面有人在叫喊,「約翰,繼續爬!」
我操縱我的右手去抓下一條繩索,一個印象閃進我腦海—一個赤裸的小男孩,安靜地待在上鎖房間的鋼條圍欄後面。那個小男孩也企圖要爬。他想爬過小床的鋼條圍欄,可是圍欄太高了。他一次又一次嘗試,直到他累壞了,精疲力盡,倒在空無一物的塑膠床墊上。
我停下來喘氣,聽到下面的叫聲,「不要停。你辦得到的。」那個聲音彷彿在鼓勵我腦中的小男孩。我想:是的,我辦得到。我抓緊繩索,咬著牙,用盡全力把自己往上拉。為了那個孤單無助的小男孩我要奮力一搏。
那個男孩就是我,六歲時的我,當時我在另一個國家,說另一種語言,有另一個名字,簡稱艾文或凡亞。
我抵達繩網的最上頭,我的童子軍伙伴爆出如雷的掌聲。我轉身對他們微笑。爬繩網的確很困難,不過跟六歲時的我所克服的困難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我的童子軍團友不知道我的過去。他們如果知道會怎麼說?
接下來要說的是我的故事。聽說我可能是唯一一個能在俄羅斯堪稱兒童集中營那種十分恐怖的收容機構存活下來,而且能到美國展開正常生活的孩子。那些機構是在史達林獨裁時代設立的,他們直到現在還在折磨孩童。因此我覺得我應該說出我的故事公諸於世。
就像我媽媽說的,只要能從我經歷過的地獄多救出一個孩子就值得了。
我,像其他數千個俄羅斯孩童一樣,在五歲時被歸類為「無法教育」,被所謂的專家宣判必須「終生在床上生活」—等於是個只能躺在什麼都沒有的小床上的活死人。我希望我在美國就讀高中的成功經驗—儘管直到將近十歲之前我沒有受過教育—能夠證明那些俄羅斯專家把像我這樣的孩子視為「智障」錯得多離譜。
知道我俄羅斯遭遇的朋友常常問我,很多像我這樣的小孩不到七歲就死了,我為什麼能活下來?我無法回答那個問題。
這本書醞釀了很久。我來到美國後,許多年來我媽媽都會向一對英國夫妻,亞倫和莎拉,報告我的進展。我還在莫斯科的十號孤兒院時就認識他們。我們寄照片給他們,例如:我第一次去迪士尼樂園,米老鼠歡迎我;在我成為美國公民的慶祝派對裡,我戴一頂有星條旗的高頂禮帽,我媽媽在照片背後寫:「完全成了美國人的約翰」;我穿著晚禮服扮演我的英雄○○七情報員詹姆斯.龐德;後來還有我穿著童子軍制服的照片。
二○○六年媽媽寄給他們不一樣的東西—我們本地報紙上的文章,記者訪問我和我媽媽,問我們如何結緣、我們現在的生活,和我幼年時期在俄羅斯的遭遇。亞倫寄回電子郵件說,從那篇報導看起來,顯然我對自己奇特的故事只曉得片段。第二年,亞倫和莎拉到美國來住在我們家,我們分享彼此在莫斯科時的記憶,當時亞倫是報社的駐外記者,莎拉是他的「拖油瓶配偶」,陪著他遷徙到派駐地,而我被安置在機構裡由國家養育。我有許多疑問:我的原生家庭怎麼了?我為什麼會被送進十號孤兒院?我六歲的時候為什麼會從孤兒院轉去成人精神病院?為什麼花那麼久的時間才把我救出來?
我聽到的事情越多,越渴望全盤了解。我要知道為什麼俄羅斯的醫生將智障和身障混為一談,他們怎麼可以宣判輕微身障的小孩必須發落到活地獄受煎熬。當我們坐談往事,亞倫說我的故事可以寫成一本很棒的書。那個主意令我怦然心動。我對他說,你一定要寫下來。在我的故事裡你和莎拉、薇卡和其他所有的人,應該全都說出你們所參與過的那部分。這個故事應該讓世界知道。
自從我來到美國,我學到許多關於俄羅斯的事。我最近才在歷史課上針對沙皇垮台,列寧崛起,繼而由史達林接管這些事做過簡報。做這報告讓我深入去了解那些企圖毀掉我的制度。
故事從我還只是個四歲的孩子說起。我對幼兒時期的記憶和大部分人一樣很模糊。我被鎖在孤兒院的房間裡,渾然不知有時候我是那些努力營救我的人颳起的旋風的暴風眼,風暴在我媽媽回應我的哭求時達到高潮。
為了寫這本書,亞倫回到莫斯科採訪在那段時間和我接觸過的大部分人,他也採集日記、照片、錄影帶和官方的文件等資料。我對自己人生的記憶在六歲以後變得比較清楚,自此才對本書稍有貢獻。
那些被監禁的地方發生的事,我透過自己的雙眼見證。其他故事則多半由兩個與我非常親密的恩人述說:年輕的俄羅斯女人薇卡,她奉獻她人生中的許多個月企圖營救我;還有莎拉,如果她沒有突破殘忍的制度為我找出路,我無法順利脫身。
—約翰.拉哈斯基
二○○八年九月於賓州伯利恆市
後記
住在伯利恆市的男孩
二○○九年九月
我來到美國已經十年了。我只消看看亞倫一九九六年在精神病院的草地上為我拍的照片,便看得出我改變了多少。那時候他把一頂棒球帽戴到我頭上,藏起我剃光的頭,可是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樣的恥辱。那是一頂紅襪隊的帽子。美國有那麼多職棒隊,為什麼我戴的剛好是紅襪隊的帽子?我是洋基隊的球迷。我有時候支持費城人隊,因為我住在費城所在的賓州,可是我從來不為紅襪隊加油。我希望新英格蘭區的人能原諒我。
我現在是賓州伯利恆市自由高中的學生,我最喜歡的科目是歷史。我每天早上五點四十五分起床趕搭校車,那一點都不好玩,不騙你。不過,不管多累,我從來不睡午覺。我在俄羅斯的人生浪費太多時間在床上,現在我總覺得我要做好多事情來補足。
我媽媽帶我到美國時我九歲半,可是才開始上一年級。我不會講英文,必須趕快學英文。好在我很幸運,因為我在日間照護班結交了一位朋友,他叫做丹尼。他和我同年,可是他已經唸四年級。丹尼教我,就好像我在俄羅斯時教安德烈。安德烈跟我學講俄語,我跟丹尼學講英語。在兩年的日間照護班裡我們每天交談,不管是上學前或後。他是第一個邀請我去參加生日派對、邀請我去他家過夜的人。在許多年後,丹尼依舊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媽媽告訴我,早年當我在學英文的時候,我最喜歡講的一個詞是「我們的」。我從來不曾擁有任何東西,我卻喜歡說「我們的車」和「我們的房子」。我會說,「每一樣東西都是我們的」,那是我向自己保證這一切不會轉眼成空的方式。
關於我剛來的那幾個月發生的各種事情,我媽媽可以談上幾個小時。例如,她給我一個工具箱,那變成我最寶貝的東西。現在她了解,我在俄羅斯的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刻是,當我玩槌子和釘子的時候。她回憶說,我喜歡在雪地上玩,弄得又濕又髒,因為我以前從來不准那樣。我到美國沒多久後,她帶我去野生公園。我看到關在籠子裡和柵欄後的動物會感到不安。我一直問,「那隻動物為什麼關在那裡?」不是每一樣東西都會嚇到我,或讓我想起在俄羅斯不堪的時刻。媽媽常談起在迪士尼世界遊樂園發生的事。穿著卡通人物跳跳虎服裝的工作人員暫時脫離他的角色︵那在迪士尼世界裡是嚴格禁止的︶,對我媽媽耳語,「願上帝祝福他。」我想上帝聽到了跳跳虎的祈禱。
三年級時有一天,發生一件我知道能夠擴展我眼界的事。學校有個集會鼓勵男孩參加幼童軍。我並不清楚參加幼童軍要幹嘛,但是聽起來好像會有刺激的活動,例如露營。那天放學後,我告訴媽媽這件事,問她我是否可以參加幼童軍。她懷疑幼童軍能否照顧殘障的我,她似乎勉強同意讓我參加。我對她說,「媽媽,給我一個機會。」︵那時候我的英文還有一點俄羅斯腔。︶她聽了後無法拒絕我。
等我當完幼童軍,我這個小隊的每個男孩都必須決定要參加鄰近幾個童子軍團中的哪個團。我們至少去看過四個團。其中有一個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大部分男孩決定要一起參加一個特別的童軍團,然而我做出不一樣的決定。對我來說,我的選擇一定是三六二團。就我的判斷,它是到目前為止我所見到最好的團。我看得出它是個組織完善的童軍團,可以讓我獲益良多。
媽媽擔心我的選擇。她認為我單獨去參加那個團會不舒服。「你不想跟你的朋友們在一起嗎?」她問。
我堅持己見。「媽媽,妳可別想企圖說服我改變心意。」
那是五年前的事。媽媽常對我說,「約翰,我必須承認,當時你選擇三六二團是對的。」我在那個童軍團裡交到很好的朋友,我們到戶外探索、學會求生的重要技能。我最喜歡的是:他們從不認為我殘障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成為童子軍的團員使得我在過去五年裡成熟多了,也學到一些實用的領導技巧。
二○○六年,我如果想進階到童子軍的榮譽社團—聖箭盟—必須經歷所謂「嚴酷的考驗」。我必須通過的考驗是自己一個人在森林裡度過一夜。我不能帶手機或手電筒。即使我需要像助行器或柺杖來幫助我走路,我還是要接受和每個人一樣的平等待遇。我只能帶一個睡袋和防水布來保持我的身體溫暖乾燥。他們也給我一個柳橙和一個蛋讓我做早餐吃。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說服媽媽,幸好我終於讓她點頭同意我參加這個試煉,我和其他童子軍興沖沖地去體會我們的考驗之夜。我們抵達的時候大約晚上十一點,下著雨,天色很黑。一個年紀較大的童子軍讓我下車,接著我獨自一人在漆黑的森林深處。沒有一處乾的地方可以睡覺,防水布根本無法擋雨。到了早上,我的衣服濕透了,一整夜我的眼睛幾乎沒有閉一下。我媽媽發誓她也是眼睛幾乎沒有閉一下,一整夜都在為我擔心。當太陽升起,我吃著蛋和柳橙,等待某個人開車來接我。我活過嚴酷的考驗,通過測試,有資格做聖箭盟的一份子。從那個時候起我成為聖箭盟的會員兄弟,而且引以為榮。
我和媽媽在賓州的爾昧爾斯聖保羅東正教教堂做禮拜。這間教堂是我與我的過去最明顯的連結之一。我的俄文洗禮證書是由每個禮拜二到十號孤兒院的牧師簽的,那是我從俄羅斯帶到美國的少數幾樣東西中唯一派得上用場的。我上該教堂的主日學校,以前曾是彌撒中協助牧師的輔祭。那是個小教堂,可是教友都是很好的人。事實上,我每年為童子軍募款時,一向都可以仰賴他們向我買爆米花。
除了教堂、學校和童子軍,來到美國讓我有機會看許多我在俄羅斯從來沒看過的東西,並發展其他種種興趣,包括我喜歡的歷史悠久的電視秀和老電影。我看過每一齣詹姆斯.龐德的電影,二○○三年有一天我參加學校的化妝舞會,我選擇穿自製的燕尾服,打扮成○○七情報員。我喜歡J.K. 羅琳的整個哈利波特系列,我喜歡看運動賽事—費城老鷹橄欖球隊、賓州州立大學橄欖球隊、棒球和高爾夫球。我是老虎伍茲的頭號粉絲。
我的家族深受上帝的眷顧。當媽媽帶我到美國,我變成和樂大家族的一份子,家族成員大多住在賓州附近,也有遠及德州和加州的親戚。這個「家族」也包括一群我媽媽的朋友,他們都愛我,對我非常好。我還必須說,我在美國的大家族如果少了我的狗詹寶就不完整,我會給牠取這個名字是因為,我在去參加童軍大會前一天得到牠。不過,我的家族不僅限於美國的國界。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我躺在浴缸裡,媽媽在門外喊叫說,亞倫找到我姊姊歐嘉。我從一歲以後就沒看過她,那時候她六歲,我們分別被送進不同的國家機構。當我終於聽到她的聲音,我哭了。感覺好像是許多塊拼圖終於把我的家庭拼湊起來。
我人生中最大的神蹟當然是我媽媽,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我。當我在俄羅斯的時候,我所說的和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呼喊:給我一個機會。我媽媽給我一個機會。我們擁有世界上最好的母子關係。她愛我、支持我、鼓勵我、引導我。她愛不完美的我,以我為榮。我遇到問題時會去找她幫忙。我無法想像如果沒有她,我的人生會怎樣。她告訴我,如果沒有我,她無法想像她的人生會怎樣。我們知道是上帝帶領我們成為家人,我們每天因此感謝祂。
我很幸運。我有美好的人生,可是我無法忘記我的過去。我怎麼忘得了?我萬分感激當我在俄羅斯的時候所有幫忙拯救我的人。有些人書裡沒有提到。我們如果要把他們全都寫進去,那這本書可能要分好幾集。我希望他們都有力量和勇氣繼續他們的救援工作,好讓別的孩子不必再忍受如我所遭遇過的痛苦。
我希望並祈禱,這本書能夠終結把孩子鎖在高牆之內遭受不人道對待的邪惡制度。我的夢想是,有一天這些機構都關閉。所有的孩子都能在家庭裡生活。我要他們全都有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