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小和田哲男
歷史上有許多著名但經歷不詳的人物，宮本武藏就是其中之一。他與佐佐木小次郎於慶長17(1612)年在豐前國小倉的船島所進行的「巖流島決鬥」，是唯一確實發生過的歷史事實。除此之外，有關武藏的事績迄今仍然充滿重重迷團。
即使連這場膾炙人口的著名決鬥，亦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真相到底如何完全無法明瞭。尤其是有關「巖流島決鬥」中小次郎的描寫，一般多將其塑造成年輕的武藝高手，但史料中亦有小次郎為高齡者的說法。不只出生年月不明，連其出生地為何也沒有任何定論。
當然，歷史的事實應該只能有一種。武藏從出生到成長為武藝家的這段生命歷程，其事實存在是無可否認的。我們現在對武藏的歷史滿懷疑惑，是因為詳實記載他的事蹟、能夠流傳到今日的史料，實在是少之又少。而且，由這些少之又少的史料所描寫的武藏事蹟，和我們所渴望認識的武藏形象，兩者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然而，如果我們把武藏看成只是個市井小民，那留下來的史料也許已經可以算是很多的了。因為在當時，應該沒有人會去注意到武藏這個既非公家、也非大名的一介武者，遑論進而其寫史。就此觀點而言，特別是針對那場著名的「巖流島決鬥」，其相關史料真可謂非常豐富。這無非是因為武藏死後，人們一提起武藏馬上就聯想到「巖流島決鬥」，所有的關心也都完全集中於此。
但實際上，史料豐富並不能驟而等同於事實完整。看完本書即能明白，有許多史料記載是虛偽不實的，也有許多描寫是基於對武藏的崇拜信仰而加以美化的。如何正確判斷史料書寫中何者為真、何者為偽？這種實事求是的態度是想深入追索武藏生涯歷史時所不可或缺的。
一般而言，許多有關武藏的作品都對其親身著作《五輪書》的記載照單全收。但因為自傳或由弟子們所整理撰寫的作品中充滿了許多潤色及修飾，我們決不能逕將《五輪書》的內容視為全真。
因此，本書除了依據可信度相對較高的《五輪書》、《二天記》或《小倉手向山武藏顯彰碑》(《小倉碑文》)等史料之外，也儘可能全面收集有關武藏敘述的其他史料。透過各種史料的排比與相互對照，試圖描繪出準確率最高的歷史事實。
同時，為了讓年輕的讀者們也能夠容易閱讀，本書將引用的史料原文全譯為現代口語文，並依照史料的可信度分為A.B.C三個評價等級。希望每位讀者都能夠參考這些史料的可信度價值評比，在閱讀的字裡行間中，認真思考各種有關武藏歷史書寫的「事實」問題。
誠願有更多人能因閱讀本書而更了解武藏的真實面貌，對於監修者而言，那將是無上的喜悅。
另類形式的「日本入門」－－劉夏如
◆宮本武藏所代表的日本意象
對於歷史或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不同的世代有其各自的接受與感動，我們藉此得以分析出不同的社會脈動；透過解讀的過程，每個人物的形象，或真實或虛構，都將呈現出更鮮明的時代意義。宮本武藏，正是歷史文學人物多樣解讀的箇中代表。其多樣性並不僅侷限於日本本地，不論是在曾受殖民統治的台灣，或是此刻「自我感覺良好」的中國，還是遠及著迷武士道精神、東方合理主義的歐美國家，有關武藏人物評價的方向可謂相當殊異，而不同評價的背後，其實代表了更深的文化蘊含。
即使在日本，對於武藏的評價亦相當分歧，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戰前的「直木?菊池論爭」了。論爭焦點其實非常簡單：武藏是否真有資格被認為是武藝卓越的一代劍豪，算得上是個真正的強者？昭和初期的這場「宮本武藏名人論爭」(名人meijin＝專家、高手、最強者) ，絕對不僅是直木三十五和菊池寬兩位文人的鬥嘴逞能而已，表面看似無趣的爭議，實際討論的內容卻反映了日本人的思惟模式，後來更成為吉川英治創作小說的契機。
直木的「武藏非名人說」，認為武藏手段卑劣，故意遲到或用言語來嘲弄激怒對手，他的所向無敵只不過是「天佑」，擅長自我宣傳、狡猾成性加上運氣好而已，根本不配作為「劍聖」。菊池則主張武藏不只是個一流的劍術家，他往往制敵先機、努力超越自我，是個「成長的英雄」、真正的強者。
作為大眾文學主角，日本人對於出身富裕、不用刻意努力便理所當然成功的天才型人物，往往感覺也是雲淡風清，沒什麼好特別著墨的。相對地，更喜歡描寫「敗者」的努力與復活，那些克服無數人間修羅道的試煉、與命運義無反顧的格鬥戰姿，反而更易引發感動共鳴。如果說，「武藏非名人說」表達了忠於史實的看法，那麼「武藏名人說」則更貼近日本人的喜好與直感。
論爭不斷擴大，昭和文壇許多人都被捲入論戰現場，成為當時的新聞話題。以武藏為主題的作品，遂應運而生。1935-1939年間，吉川英治在《朝日新聞》連載小說〈宮本武藏〉，塑造出「求道與漂泊」的全新武藏，間接回應了「非名人說」的主張。透過報紙、書籍、電影等大眾媒體的傳播，浪人武士的形象深植人心，讓這位日本民間傳奇人物，透過文學的虛構想像，重新由歌舞伎與鄉野說書中甦醒復活。不僅為戰時下苦悶的庶民生活帶來生命的勇氣，同時，也與當時軍國主義所強調的內省自律、挑戰自我、不斷追求卓越的武道精神若合符節，宮本武藏因而成為日本青少年精神嚮往的對象。
戰後，隨著吉川武藏小說與《五輪書》原著被譯介到西方世界，不同的國家對於「名人說」與「非名人說」的論點接受方式，巧妙地呼應了翻譯國本身的文化精神向度。如同Zen (禪)、Karaoke (卡拉OK)等和製英文的定型化，Samurai (武士)一詞其實已經內化成西方世界的日本意象之一了。只不過，不同的歷史土壤，Samurai種子所開出的花，各有不同的韻味。
法國和美國的武藏意象是最常被提及的兩個對比例證。吉川武藏小說的法文譯本，在法國大受歡迎。延續著《三劍客》的騎士道精神，歐洲人對於這類「冒險物語」的受容程度本來就很高，對於小說中所傳達的禁欲英雄主義及「劍禪一如」的精神境界也報以高度的評價。這其實與歐陸國家重視精神哲學的思考歷史傳統密切相關。相反地，在美國，談及武藏的《五輪書》，馬上聯想到的並不是其中蘊含無限的日本元素，而是類似哈佛商學院所鼓吹的現代求勝兵法。不同社會的需求，透過翻譯解讀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獲得滿足。就這層意義而言，宮本武藏不僅是日本人的精神偶像，同時也可說是個普世英雄。
相對於同時代的柳生宗矩《兵法家傳書》中充滿禪意、抽象精神論的敘事，武藏的《五輪書》更像是兵法實戰手冊，強調策略性、具體性；制敵首要在出其意表，不按常理的許多說法往往更具臨場感。承平時代的兵法學習，舞刀弄劍的作戰實用層面被壓到最低，逐漸轉向「劍道」層次的研究，強調的不再是技術操練，反而更重視道場紀律，進而延伸出許多高韜的哲理。後世提及日本劍道，多具有身心鍛鍊的教養意涵。野武士宮本武藏，其人其論，想當然不可能會受到德川江戶當局的重視，柳生派的教義蔚為主流。被時代遺忘的武藏，隱身於明治大正的鄉野傳奇，直到昭和時期才因文人的論爭而獲重生，吉川小說更成功地形成許多世代的共同記憶與溝通平台。另一方面，積極追求仕途出人頭地、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些在日本本土引發爭議的武藏人格特質，透過翻譯轉介，在舊大陸被巧妙地篩釋昇華；飄洋到新大陸，則早已沒有任何道德上的問題。
那麼，對於台灣或華人世界而言，「宮本武藏」又代表了什麼樣的日本意象呢？
◆宮本武藏在台灣
在台灣，提起宮本武藏，不管是受到吉川英治的教養小說、或稻垣浩導演《宮本武藏》電影三部曲的影響，巖流島上武藏和小次郎對決的那幅肅寂場面，永遠停格在父祖輩的腦海裡。
戰前的台灣，透過轉載、單行本或電影的引進，吉川流的武士道精神，深刻影響了像李登輝、彭明敏、許文龍等「教養人世代」的台灣青年，形成他們共同的青春記憶。多年後，這批教養青年，對台灣政治的熱情參與，如同文化評論家陳柔縉所比喻的「夏蟬爭鳴」：經過幼蟬期漫長的壓抑等待，終於出土見天日，引吭高歌。李登輝前總統政治的姿態，曾被認為像極了「決鬥者宮本武藏」，深諳決鬥對峙的意志力，面對強敵，你必須用更強勢的意志力來震懾對方；敵怯瞬間，快刀斬首。向敵人示弱，往往是招來橫禍、死無葬身之地。而在非政治的日常裡，這些台灣歐吉桑所展現的優雅素朴、耿直無畏，也屢屢讓人嗅出他們教養人的氣息與吉川武藏式的禪意。乍看矛盾的表現，源自相同的精神史背景脈絡。
戰後台灣出現了各種武藏小說的中譯版本，依然深深觸動了許多青澀心靈。但看出版人傅月庵描繪自己如何由小說中淬湅自己，學會「用會贏的方法去贏」的生存智慧，「直行終有路，何必計枯榮」，在苦澀掙扎的青春歲月裡勇敢面對無常人生。在那個台灣日文翻譯市場絕對勝過鐵幕中國的年代，吉川武藏的中文譯本，其實比較類近前述法語譯本在歐陸的受容狀態。台灣雖沒有騎士道的歷史沃土，但受到戰爭動員的洗禮，民間社會「武藏名人說」的文化底盤絕對超乎想像的厚實。只不過，在官方禁止日語文化的沉重時代雰圍中，日本元素被稀釋到最低，東洋風的武士道透過翻譯轉化成為中性的教養精神。幾十年來，無數的台灣少年家和父祖輩讀著同樣一部小說，感受同樣的青春熱情，世代間的對話與傳承，卻始終跨越不了歷史記憶的鴻溝。
對於現今世代而言，他∕她們所認識的武藏，恐怕受到更多《浪人劍客Vagabond》這部漫畫的影響。這部由《灌籃高手Slam Dunk》作者井上雄彥根據吉川英治小說所創作的漫畫，把吉川武藏的精神用這個世代更慣於接受的圖畫顯像手法向上提昇；與此同時，他也重新賦予了佐佐木小次郎新的生命。較之文字譯作，這部漫畫融入了更鮮明的和風色彩。而兩雄夢幻競爭，畫中人物充滿哲理深意的對白，透過繁體簡體的中文翻譯，隨著網路數位世界的交流，在華語文化圈中同步激起無數感動的火花。青少年「想要磨練自己變得更強」的強者變身執念，其實是跨越時代地域界限的。
令我比較訝異的是台灣關於《五輪書》的翻譯。細究箇中經緯，其實與前述武藏作品的翻譯研究動向密切相關。
日本人自身對武藏的討論，大抵有三個向度。一是圍繞著吉川版武藏的討論，最早如「無賴派」(頹廢派)作家?口安吾在1942年發表的〈青春論〉，把年輕時候的武藏和天草四郎一同美譽為「空前的少年選手」，而把寫作《五輪書》集大成的年老武藏貶得一文不值；桑原武夫、小林秀雄等也都以吉川武藏為本，深度討論日本人的精神文化與人生觀。到了第二階段，物極必反，吉川版武藏不再獨尊，支持直木「武藏非名人說」的人越來越多，連帶重新挖掘劍豪列傳中的劍客，例如小野次郎右衛門或小笠原玄信齋等人的事蹟來做對照，鉅細靡遺，充分發揮日本人的「博物館性格」。要討論宮本武藏與日本人，戰前那場「直木?菊池論爭」可以說是個永遠的起點。而美國人基於「明白你的敵人」而對《五輪書》所做的新解則形成了第三個面向，讓日本人得以暫且拋開名人論的競賽，重新看待武藏的定位。也就是說，管他名人不名人，美式實用主義風格的武藏意象，乃該書翻成英文、被美國商管企業界重新詮釋而來的。這樣的武藏新解，後來更逆向輸入日本，「五輪書」成為密笈、聖經的同義語，類似像《經營五輪書》、《女人五輪書》等教導你如何經營管理、女性如何致勝的人生處世偏方，市面上隨處可見，族繁不及備載。
明白了《五輪書》風潮的走向背景，再想想台灣社會的美式資本主義，對於國內為何會直接翻譯英文版的《五輪書》(林為正譯，先覺出版社，2004年。本書為中英對照版，並附有英譯者的導讀解說)，半點不足為怪。遠流出版社《武士的精神》(2004)一書，基本上是把武藏的《五輪書》和柳生宗矩的《兵法家傳書》二本簡體中文版的翻譯合刊出版。該書所透露的訊息，除了通俗歷史作家羅吉甫所精采解說的「從兵法劍道萃取決勝技藝」之外，我卻敏感地意識到，台灣在譯介日文作品上，毫無自己的章法，理所當然地追隨美國觀點，現在又把基本功推給對岸做。完整翻譯本質上就是不可能的任務，因為絃外之意的解讀各人各樣；可如果連試也不試，等於是自廢武功。戰後台灣武藏作品翻譯的那段風光歲月，伴隨著「武藏名人說」教養精神的凋零，世代間沒有任何批判性的繼承，台灣其實正把自身社會對日本歷史文化的主體解釋權不斷在讓渡他人了。
◆有關本書的譯介
這本歷史小事典的出版，係配合2003年度NHK大河連續劇「武藏」的播映。本書監修者小和田哲男，為著名的日本中世史專家，常看NHK「??時、?史?動??」(暫譯：《改變歷史的瞬間》)特集的人，肯定不會陌生，幾乎所有中近世、戰國時代的相關節目都有他的參與。除了NHK的歷史節目製作外，小和田本人也是個多產的通俗歷史作家。實際的執筆構成者為久保田英一，與小和田同樣出身於早稻田大學，長期以來投注心力於歷史書籍的編輯出版事業。繼本書之後，久保田也為2004年NHK大河劇「新選組」編寫了引人入勝的普及入門書，市場反應相當不錯。
NHK大河劇每年所選定的主題，其實都具有特定的時代關懷，相當程度可以反映出當時日本社會的集體意識。大河劇「武藏」的企劃製作，源於2000年前後《浪人劍客Vagabond》這部漫畫所引發的新武藏風潮。儘管無論在史料敘述的真實面向，還是小說漫畫的虛構世界裡，宮本武藏都不能算是典型的成功人士，但透過文本的多元演化，「宮本武藏」的可能性無限擴大。井上雄彥重新刻畫出來的武藏，比吉川武藏更具不按排理出招的旺盛鬥志，是個徹頭徹尾的臨機應戰實用主義者。如此原始草莽、追求自我的韌性與個性，讓90年代泡沫經濟崩壞、走過「失落的十年」的日本社會，特別是迷惘的年輕世代，從閱讀想像中重新獲得啟發與奮鬥的勇氣。
2003年的「武藏」，以吉川英治小說為本事，但大量增加了小說沒有描述到的巖流島決鬥後的劇情。配合大河劇播出的順序，「??時、?史?動??」節目也會製作相關的特集，娓娓道來的敘事技巧，新出土的史料與學界研究的動向，透過今昔時空交錯對照的影像，生動自然地傳遞給視聽大眾。節目中主角的行跡往往成為旅遊重點，大河劇因而也帶動了地方觀光產業的振興，無怪乎武藏出生地論爭會引發相關地方民眾的莫大關注。
這本書許多內容其實都已經在「??時、?史?動??」節目中介紹過，但透過專題編排，讀者可以更清楚許多議題的來龍去脈。文中史料A.B.C的等級評比特色，在日本國內引人非議點甚多，反映出了學院派歷史學與民間史學研究的認知落差，此點也是台灣讀者值得深入咀嚼的。
本書另一個特色是首度將佐佐木小次郎的研究和武藏研究同時並陳，儘管所佔篇幅並不多(原本相關資料就已經很稀少)。戰後GHQ占領期的媒體管制下，禁止日本武士道的相關書籍或電影。村上元三《佐佐木小次郎》是首度獲准刊載的時代小說。有趣的是，讓小次郎翻身的剛好就是死對武藏竄紅的《朝日新聞》(1949年12月1日開始連載)。從此有關小次郎的研究，大多以村上元三小說為出發點，和吉川英治小說裡的小次郎不斷唱反調，但因史料限制，研究的質量都遠不及武藏。不管你是喜歡吉川小說裡那位拿著魚竿的美少年，還是對《浪人劍客》裡那位聾啞的俊俏小生充滿同情，探索小次郎的真實生平，本書可說是個很好的入門。
吉川英治的小說是許多台灣年長世代的集體記憶，宮本武藏也幾乎等同於武士道精神的化身，影響之深遠，令人讚嘆小說以虛寫實、借喻抒情的手法實在偉大。反思台灣的「戰後」，許多有識者主張從對這些世代「同情的理解」開始，但更多的批判也尖銳地指向日本精神的荼毒。且不論這些外在的紛紛擾擾，展讀此書，將視線暫時從每個人自以為是的日本想像抽離開來，轉移到史料敘述所建構的趨近真實的世界，如同西方人文主義者努力把人從神那裡奪權回來般，唯有我們把對日本的認識從不同的記憶回歸到共同事實的追求，真正的台灣文藝復興期才能夠展開。這本破解記憶密碼、讀來讓人滿地碎眼鏡的歷史小事典，或許也可以算是另類形式的「日本入門」吧！
【限於篇幅，詳細人事物的背景解說註釋從略。】
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