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譯序
《沉思錄》與現代科學:笛卡兒思想傳承的回顧
笛卡兒生於一個科學革命蘊釀時代的前期,有關自然世界駭人聽聞的新發現日有所聞,頗有掃蕩數世紀以來知識信仰的趨勢。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笛卡兒增添了不少他個人的貢獻,但他並不以此為滿足,他還提出了一個翻新全盤形而上學的規劃,替這場科學革命帶來了新生的氣息。這個結合數學、物理學、人心、上帝,以及真理觀念的規劃,便是笛卡兒傳承中最饒意義的一章,影響了他身後數百年間的思想,尤其是有關數理和人心的研究,包括心理學和腦神經科學。在這些領域中,他最成功的是物理學。笛卡兒心目中的宇宙是一部「雄偉的機器」,這個形象既新穎,又簡單,還充滿了無限的啟發性。他保證像這樣一個宇宙中的物理現象,都可以用一套尋常的邏輯和數學作為探索的工具,而他本人還為這套工具盡了一番打造的心力。這個機械而又數學化的宇宙觀,經過後世的改進,已被現代的科學家們普遍接受,並且視為當然。
單憑這個成就,便足以使笛卡兒永垂不朽。但他的貢獻遠不止此,最令人注目的,是他的《沉思錄》。在書中,他企圖把知識變成有如數學一般的可靠和精確,並且深入人的心靈,尋找靈魂和物質間的關係。在這個視野中,他懷抱著極高遠的理想。不過他的斬獲,卻還有待證明。事實上,他提出的若干問題,儘管經過後人不斷的努力,至今還沒有獲得解答。
讓我們首先觀察一番他對數學真理的熱愛。醉心于數學知識的精確性和它具有解釋物理現象的功能,笛卡兒建議說一切物質都具有「擴延性」,或者空間,如此一來,物理學在本質上變成了幾何學,也就是數學的一個部門。當然,這個確實的觀念也曾經過不少次數的修正,但從他開始,物理學和數學有了密不可分的觀念,直到今天還是一種金科玉律。後繼者有如牛頓,?了要了解運動中物質的物理現象,發明了一套全新的數學,亦即微積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基本上也是一種數學上的演繹,從少數幾個簡單的前提出發,他替空間、時間、物質,和能量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概念。隨後跟進的量子力學,跟數學也有緊密而平行發展的趨勢。
然而,以尋找真理的基礎為由,笛卡兒決心要追究到底。假如物理學依賴數學,那麼數學依賴的又是什麼?無可懷疑地,數學也是人類心靈的一種產物,那麼我們也能信賴數學嗎?在《沉思錄》中,笛卡兒用懷疑的手法對我們心靈是否可靠的問題作出了猛烈的挑戰。最終他還給了心靈一個肯定的信任。他所借重的推理,是上帝不會騙人的假設,和我們「明白而清晰的知覺」。他認為這便是求取真理時必不可少的條件。他的想法歷來進展如何?不錯,人類求真的慾望從來便不曾衰退。一位舉足輕重的思想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曾說,「我追求真理的熱忱,有如追求宗教的真理。」這話便是笛卡兒數世紀前大聲疾呼的回響。不過,羅素說的是一種希望。他心下明白,二十世紀中許多新的發現,已讓數學的知識蒙上濃厚的陰影,和在尋求絕對真理時所給與的約束。最可注意的是,數學家庫特‧戈德爾(Kurt Godel) 在1931年的宣稱:數學的規範,以及與數學有關的系統,已不再能為真理做任何充分的見證。這無疑是給企圖利用系統觀念或者數學的結構來解決問題的人,有如笛卡兒和羅素者,一個當頭棒喝。更多的失望來自一九七○年代一個新興的數學支派名為「混沌理論」(chaos theory)的。它認為數學能為現實世界所做的預言,已越來越不可靠。不用說令人氣餒的氣象預告,即使幾個世紀以來眾以為不可一世的科學大躍進,也都給潑上了冷水。笛卡兒絕對知識的完美夢想,既然植根於數學,也難免落了空。
至於笛卡兒的另一目標,即:解釋人的靈魂以及它與身體和外在物質間的關係,又怎樣呢?恐怕笛卡兒自己也被這個龐大的任務嚇倒了。他從未完成這項工作,這些問題到今天也還沒有答案。在這個目標中,他心中懷著一個雙重的計劃。首先,正與他物質的觀念一致,他想證明人的心靈大體上可以用機械的方式得到了解。他相信他假想中的神經系統和大腦應能正常配合,而且也符合生理上的實況。整體說來,笛卡兒最可笑的錯誤便出現在這裡:他把大腦中一個細小的部門叫做「松果腺」(pineal gland)的東西,賦予一個重大的責任,認為那便是靈魂的所在地。他的結論來自大腦的自覺性相當統一的事實,而松果腺正好位於大腦的中央,它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獨一無二的結構。他同時代的人便不同意這個說法。今天我們十分清楚,松果腺主要是一個內分泌的器官,它分泌的麥藍通寧 (melantonin ,一種有控制睡眠作用的荷爾蒙),與精神功能全無關係。幸而這種細微的機械論並不是《沉思錄》的焦點。相反地,《沉思錄》要把人的心靈和肉體分離為兩種不同的「物質」。這便是笛卡兒心目中的第二個計劃。然而這個計劃,在現代思想家的眼中,卻是笛卡兒犯下的又一大錯。笛卡兒認為心靈和肉體含有兩種不同的物質,現代科學家卻相信心靈和身體屬於同一種物質,雖然具有兩個不同的層面。今天有人取笑笛卡兒的「二元論」,覺得他所謂的心靈,中間暗藏了一個擁有魔法的精靈,能超越物質的世界,逃開理性的制裁。我們(應當)慶幸沒有接受這個迷信的玄想。事實上,在笛卡兒的著作中,我們完全看不見任何值得取笑的地方。他的許多思想跟今天有相當的接近:人們精神的狀態和身體之間有一個極其微妙的關係;在科學的領域中,這是一個不容蔑視的話題。最重要的是,他所看見的樸索迷離的自覺性,跟他所相信冷漠無情的機械世界全然不同。這個話題蘊藏了道德的含義。這些能主觀地對欲望、快樂和苦難有所感受的生物,絕不是冷漠無情的機器,只有他們才值得同情。
雖然笛卡兒在他的二元論中並沒有提出倫理上的問題,他的哲學相當凸顯了人類心靈獨一無二的品質。
很不幸的,這個獨一無二的心靈,其撲索迷離的程度,一點也不亞於笛卡兒的時代。 儘管今天腦神經科學家對大腦的機械功能已做了不少的研究,我們至今仍然不了解,?什?許多不同的大腦活動會進入我們自覺的天地。日新月異的科技發展,只能讓我們對這些問題感到更多的神祕。今天的電腦已經可以做高難度的表演(例如世界級的棋賽),這些我們向來認為屬於人類心靈的功能,迫使我們思考機器是否也能擁有自覺的特性。雖然見仁見智,眾說紛紜,這個問題要得到解答,看來為時還很遙遠。另外一些著名的科學家,包括湯麥士‧奈格耳(Thomas Nagel),設想動物也有自覺性,雖然笛卡兒早已否定了這個觀念。還有一些哲學家,有如大衛‧查末爾士(David Chalmers),認為自覺性不能再以慣用的語言來解說;它應當別樹一幟,成為一個獨立專門的學問。查末爾士還說,自覺其實是一種資訊的傳遞,它可以呈現於人類的大腦,或者動物,和機器的身上。這個當然不是笛卡兒的念頭,但跟其他的問題一樣,答案不會在短期內到來。在本書的末章中,海特斐教授把心靈和身體的探討視為是笛卡兒一份「最具活力的遺產」。一點不錯,四個世紀過去了,這些來自笛卡兒的疑問,依然還在種種不同情況的思考中反復地迴響。
周啟廉
哈佛大學醫學院腦神經科學博士、笛卡兒「意識觀念」專家
序於美國國家衛生署藥物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