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欲先行告退
怎奈人生不容我就此離去
只得續度殘生
這是前陣子剛剛辭世、享年九十三歲的齋藤史所寫的短詩。她的父親齊藤瀏少將因為捲入二二六事件,遭受連帶懲處,喪失少將位階,啷噹入獄。她的兒時玩伴被處以死刑。她的母親經歷過這段歷史之後,衰老,失明,失智。齋藤史的丈夫同樣在瀕死邊緣掙扎,所以她從早到晚忙著照料母親與丈夫,寄情於短詩吟唱。
之後,她丈夫過世,母親的失智情況惡化。齋藤史透過短詩描述自己的母親。
衰老於恐懼
吾母步向非人的不明軀體
衰老至極盡
盲母面朝虛無口吐字句如鬼語
衰老於失智
訓斥母親傷己心
吾亦棲於無光無亮無窮盡
的確,身懷失智問題度日,猶如在看不見光的地方摸索徘徊。與失智患者一同生活的人,也不免感到自己身陷無邊無際的黑暗。
然而,齋藤史仍然如此吟唱。
與死相映照
諸事皆閃耀
此生頓呈紅色調
活著、衰老、罹患失智,再怎麼悲慘的事,一但與死亡互相映照,都顯得閃閃發光,「此生頓呈紅色調」。唯有看透世間悲慘事的人,才能有此清澈通透的達觀。
我長年在精神病院擔任精神科醫師,也在老人保健設施照料失智患者,所以無法太過樂觀的談論失智問題,也不習慣拿相關詞彙談笑,諸如「就算傻了也放心」、「失智度日無憂無慮」…等等。然而,我一直希望在思考失智時,能摒棄死的觀點,將焦點放在生的觀點。
這些年來,看到失智患者或與他們共同生活的家人臉上不可思議的、透明的笑容,我們這些負責照料病患的人總能受到鼓舞,心靈得到慰藉(區隔各章節的照片是我們的幾位病患)。透過他們的笑容,我們總算能夠稍微窺見失智患者的內心世界。
寫就此書,是為了注視失智的悲慘面與光明面,傳達在生死之間存活的壯烈以及生命盡頭通透的亮光。這也算是為失智患者略盡綿薄之力,向世人傳達他們的感受。
寫作動機
*小澤勳先生談到他寫這本書動機以及寄託在書中的想法。
得知自己罹患肺癌之後思考的事
去 (2002) 年四月,我接受健康檢查,發現自己罹患肺癌。經過詳盡的檢查,確認癌細胞已經轉移,即便開刀也無力回天,剩餘壽命只剩下一年。之前身體完全沒有任何症狀,也從不抽煙,所以檢查結果猶如晴天霹靂。可是,雖然我對於自己即將從這個世界消失的事實感到不可思議,也還不至於像一般人那樣「腦中一片空白」。
在那之後,雖然身體的狀況慢慢惡化,可是直到現在,我的日常生活還是一如往常,沒有太大的變動。就連我自己都因為自己如此鎮定而感到不可思議,有時也會忍不住問自己為什麼。我也不明白。我想,這也許是因為自己長年以來一直和失智患者生活,不知不覺中已經接受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了吧。
剛得知自己的病況時,我沒有告訴妻子,還目送她和姊妹一起出門旅行。家裡剩我一個人,我不禁想了想自己在人世間留下了什麼。這一輩子想必對周遭的人造成了不少困擾,傷害了不少人。可是我一直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所以也沒有想到什麼未了的心願。
然而,自己能這麼平靜的接受罹癌的事實,是因為我從失智患者身上學到活著的深切意涵。一想到這一點,我開始思考有什麼方法可以報答他們。我在專業期刊發表過許多論文,也寫過幾本專書,真要說有什麼遺憾,唯一的遺憾就是希望世上有更多人能了解失智患者。
受到學生與同事的溫情觸發
當時我的最後一份工作,是將自己所學的知識傳遞給年輕一代的學生,所以從一年前就開始在大學擔任教師。我任教的大學和其他大學情況差不多,在課堂上學生吵吵鬧鬧,每次都讓我一肚子火,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應該繼續教書。
後來我為了接受化學治療必須請假兩週,所以在下課前告訴學生我罹患癌症的事情。結果第一排那位坐著輪椅聽課的學生二話不說就把護身符拿下來,親手遞給我。在簽到表背面,有許多學生寫下「老師,加油」為我打氣。那些老是在課堂上講話常挨我罵的學生,反而寫了許多鼓勵我的話。
住院兩星期之後,我又回到學校教書,許多學生不斷問候我:「老師,歡迎你回來」、「老師,你還好吧」。
雖然這是我在大學教書的第一年,卻有幸擔任教務部長。我什麼都不懂,相關事務全得仰賴教務課長。有一天他喝醉了,打電話到我家,我對他說:「造成你的負擔實在很抱歉。」他聽了就一邊哭一邊教訓我:「老師,你應該多想想自己的事!」隔天,他一臉害羞的捧著千紙鶴到我研究室,說是自己折的。
從執筆到出版的漫漫長路
住院時除了一星期打一次點滴、每天花幾分鐘量體溫與血氧濃度之外,其他時間我總是閒著沒事做。自從大學畢業之後,我第一次有自己的空閒時間,簡直像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似的。
當時我把電腦帶進病房,從早上到就寢前不停在床上打字,兩個星期就完成了《失智!這回事》的大致架構。之後我繼續充實內容,在去年九月大致完稿。可是在那之後,由於出版社尚未確定,所以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的過去。
我一直希望能在自己的喪禮上把書發給大家,所以心裡有點慌。過了新年之後,恰好有人居中介紹,把我的稿件交給岩波新書編輯部。據說當時第一位讀者是編輯長?卷克巳先生,由於他的近親中也有人必須照顧失智患者,所以讀了之後,覺得內容很有意思。
負責人中西?子小姐特別前來京都,與我討論。她指出一些希望我改寫的部分,我覺得和自己當初的想法差異頗大,又擔心自己的稿子與岩波新書的風格差異太大,所以心裡非常猶豫。後來受到中西小姐的熱心所感動,答應她我會修改稿件。最後修訂過的內容,不但維持了原稿的氛圍,我的想法也得以透過更完整的方式呈現。
與瀨戶內寂聽大師的往來
鶴島緋沙子小姐是我多年來的朋友。因為她兒子是自閉症患者,我才認識鶴島小姐。我在年輕時主修兒童精神醫療,她則從事社會運動,提倡讓殘障人士與整個地區共生;我們在想法上有不少共通點。
自某段時期開始,她試著以自己的兒子為主要題材,撰寫小說,後來出版為《湯米的夕陽》,也成為山田洋次導演的電影「學校Ⅲ」原著的一部分。
她剛學電腦時我成了她的電腦老師,有一次學電腦學累了開始聊天時,她告訴我當初會動了寫小說的念頭,是因為成了寂聽大師主持的嵯峨野塾的聽講生。我說我讀了很多寂聽大師寫的小說,她聽了之後大吃一驚,告訴我寂庵每個月都會舉行寂聽研究會,可是沒有男性參加 (!) 所以叫我一起參與。這是兩年前的往事,當時我尚未發現自己罹癌。
之後,每個月我都去參加研究會,偶爾還有機會與寂聽大師*見面。得知自己罹患癌症之後,我休息了一陣子;隨後又開始出席時,我還沒有找到出版社,一顆心懸在半空中,心浮氣躁。
那時候我把原稿交給寂聽大師。當時大師正在寫《釋迦》,所以我請她有空再看看。當時我心想,老師到了八十歲還這樣東奔西走,不可能有空看我的稿子,不過只要放在老師那兒,等我死了,老師想起我時能拿起稿子翻一翻就行了。
後來確定由岩波新書出版時,我向大師報告,她非常高興,因為恰好有時間,所以立刻讀了我稿件。
「內容很有意思,就像讀小說似的,一口氣的讀完了。裡面有很多短篇小說啊。」聽到大師這麼說,我真的很開心。後來,大師還為我寫了封面推薦文。
【瀨戶內寂聽大師強烈推薦】
拯救對失智感到恐懼的人的福音書
對於衰老與死亡已經有所覺悟,唯一令人害怕的只有罹患失智。
世人心中所剩的最後一種恐懼,在您閱讀本書之後便會一掃而空。
當初醫師宣告我的剩餘壽命只剩一年,現在自己還能正常生活,親手拿著自己寫的書,實在令人不勝感激。
生病之後雖然失去了不少東西,然而對於自己生病之後得到深刻的一切、敞開的寬廣世界,我想再次表達感謝。這一年來我親身體會到,思考失智其實就是思考衰老、死亡以及人與人的關係。我將自己感謝的心情與這一年來的體會融入《失智!這回事》當中,不知道各位讀者是否能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