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初次到訪埃及的人總會經歷令他們震撼的視覺洗禮。旅人只要離開較為繁華的喧鬧熙攘市鎮,放眼所及便是一望無際的壯闊景色。原野綿延到遠方的地平線,逐漸與天空融為一色。地平線彼端蜿蜒著波光閃閃的銀帶,河道兩旁鋪展開翠綠色田野。就像太陽在水面的倒影隨著一天中照射的角度、強弱而改變,沙漠岩山區的顏色也變幻不定,散發出獨特迷人、幾乎像是時光凝結般的氣氛。
從古代到二十世紀中期為止,尼羅河每年氾濫一次,淹沒河兩岸的土地,留下肥沃黑色淤泥,它堪稱是埃及的生命之河。即使這是過去才有的景象,但是要知道,埃及與其獨樹一幟的文明都誕生於這樣特殊的地理環境裡。尼羅河的氾濫塑造了該地區居民的心靈思考方式,他們的文字系統正是其思想心靈的具體表達,在世上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古埃及人以銘刻、繪圖或壓印陶刻的方式將象形文字作為裝飾的一部分,妝點各處神廟、宮殿、墓室、祭殿的牆面。埃及就此成為一本大書,從創世神話到而後的實際歷史發展都完整地記錄在那些繽紛多彩的裝飾藝術當中,自然地將整個國家的歷史軌跡留存下來。這本目錄書是如此地獨一無二。一般而言,在任何附有插圖的書籍裡,每張圖片必定搭配上說明文字。無論是哪種語言或字體的文字,它們的形狀樣子都和任何圖案或圖畫截然不同。然而在古埃及可不是這麼一回事。在那裡,解釋說明插圖的文字也是一種「圖案」,就跟插畫所繪的圖像毫無二致。不過時至今日,即使是初來乍到的訪客都能輕易掌握圖像與文字字義的互動關聯。在圖像已然成為通用語言的現代,埃及象形文字是如此切合我們的時代脈動。古埃及文字符號涉及的含義和主題也與我們今日關注的議題有所呼應,像是:環境,生命、存活和來世之間的平衡,個體在社會中的位置,以及就宇宙層次,尊重人與土地的連結。還有另一個饒有趣味的相似處:對於尼羅河流域的古代居民來說,圖像等同於現實。要是在半世紀以前,這樣的想法會引發我們不以為然的訕笑,但是在今日,科技的發展為我們創造出虛擬的世界,我們深陷其中卻無法明白掌握虛擬與現實的交界最終將會模糊到何種程度—我們的思維已然改變,我們發現有必要留點冥想的時間給自己,以便將身心調整到健康狀態。
埃及令人驚嘆的另一面,要數埃及象形文字的出現和其持續的擴充發展。當今所知最古老的象形文字來自於西元前四千年的儀式用石板和石碑。那些「古體」符號可能逐漸經過改良美化,但它們的基本形狀在長達三千年期間固定未變。早在早期王朝時期,在聖書體發展的同時,即有以墨水在莎草紙書寫的「僧侶體」(hieratic),隨著字體越簡化,書寫速度也越快速。到了西元前六百年,廣為使用的是更簡化的世俗體(demotic),反映出埃及社會的變遷和語言演變。這些草書體皆是以象形文字為雛形大幅簡化而成。著名的羅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刻有聖書體和世俗體文字,證明不同書寫法同時並行。古埃及人相信這些圖像文字為托特(Thot)神(也稱圖特〔Djehuty〕)所創造,是神的文字。
讓我們回到最早的「聖書體」。古埃及墓室石碑上的銘文都寫了什麼?其實僅是刻了該墓室主人的名字和頭銜,像是:國王、地方首長、法官、祭司、女祭司。這些文字是一個階級分明社會的第一批符號。看似憑空冒出來的社會階級,無疑是歷經漫長時間才得以成形。此時使用的符號幾乎都是多音節(雙音或三音)。將姓名和頭銜銘刻在石板、雕像和物品的傳統一直持續到古埃及法老時代的末期。在象形文字出現後的五百年間,這些簡短銘文是該段時期唯一留下的書寫遺跡。後來,考古學家才在金字塔裡驚喜地發現第五王朝以後的大量文本。新發現的文本內容揭露出更進化的形而上思考能力,而繁複的書寫系統顯示古埃及文為一種結構分明的語言。兩個中間期和中王國時期則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文字遺跡。隨著日常口語的演變,到了新王國時期,金字塔文本裡使用的語言已經成為古典語言,僅有精英階層能夠看懂和持續使用。古典語言和日常語言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最終成為兩種截然有別的語言,宗教文本的書寫和日常文件的書寫明顯劃分開來。唯一的例外為文學作品,往後多年仍然使用古典語言。
起碼從第五王朝初期開始也出現另一種書體,那是一套充滿符號遊戲、密碼圖、圖畫字謎和反寫字的書寫法。它持續受到使用,到了托勒密王朝時期,普及率更達到巔峰。但在羅馬皇帝統治埃及以後,這套系統逐漸式微。
儘管狄奧多西一世(Theodosius I)於西元三八四年頒布敕令,將基督教定為國教,禁止一切異教活動,但是在菲萊神廟(temple of Philae)裡,埃及人對伊西絲(Isis)和歐西里斯(Osiris)的崇拜依然持續著,迄今發現的最後一批埃及象形文字銘文即位於該座神廟,據估完成於西元三九四年。那是一個垂死文明的最後一口喘息。西元五四三年,在查士丁尼一世的命令下,所有神廟悉數遭到關閉或改造為基督教教堂。世俗體文字繼續存活到西元四五〇年左右,而後,這個世上最美麗、最獨特的表音文字系統就此被世人遺忘。
◎托特神的神奇石板
到了十八世紀,埃及再次成為旅人們憧憬的目的地,不過,是一七九八至一七九九年間拿破崙率隊的那場埃及遠征真正點燃了「埃及熱」。這是史上首次有軍事領袖在征戰時不僅帶上士兵,還讓當時最優秀的各領域學者專家同行。這支專業團隊受命研究拿破崙準備征服的這個異邦國家,觀察、記錄、描述一切,並進行測量以繪製精確地圖。如我們所知,拿破崙的軍事偉業未竟,但這個史無前例的創舉帶動了許多新機構應運而生,並在埃及留下豐沛的法國文化遺緒,影響至今仍然存在。
該支學者考察團的研究成果後來集結為《埃及記述》(Description of Egypt)出版,這套卷帙浩繁的巨著全面記錄了十九世紀初葉埃及的樣貌。若不是有這套傳奇傑作留存下來,那次軍事遠征即使有再了不起的斬獲,也只不過是西方世界與中東國家跌宕起伏關係中的又一段插曲。
那些文字記述和畫稿在出版以前,已經在歐洲知識圈廣為流傳,當時的一些傑出思想家紛紛埋頭嘗試破解埃及象形文字,其中包括英國醫師湯瑪士.楊(Thomas Young),以及受到讚譽的中東研究者暨瑞典外交官喬翰.阿克布拉德(Johann Akerblad)。他們的確取得一些初步成果,但是這些埃及神聖圖像,這個沉睡十四個世紀的古老語言,注定要由另外一個人來為它們吹入新的生命氣息。他的名字是弗朗索瓦.商博良(François Champollion)。他從童年時期就對埃及象形文字著迷不已,立誓有一天要破解它們的奧祕。他身為語言學家的實力出類拔萃,聰明早慧但也始終勤奮努力。他在兄長兼指導老師賈克.喬瑟夫(Jacques-Joseph)的協助下,按部就班開始解謎。他還是學生時已經精通希伯來語、希臘語和拉丁語三種古典語言,也學過阿拉伯語和科普特語。科普特語現今僅是埃及基督徒的儀式語言,但在商博良時代為日常仍在使用中的語言。科普特語為古埃及語言的最後階段形式,使用希臘字母和一些從埃及象形文字世俗體衍生來的符號。科普特語的主要優勢在於有母音符號,而閃語無母音。埃及語屬於閃語系的含米特語族(Hamitic branch)。
商博良以這些語言知識為後盾,開始檢視羅塞塔石碑上刻有的三種語言銘文拓印本,分別為:埃及象形文、世俗體和希臘文。該石碑為法國軍事工程師在一七九九年進行工程時所發現,他們以石碑出土的羅塞塔堡壘來為它命名。該塊石碑很快成為當時埃及學研究的基礎材料,它現藏於倫敦的大英博物館。石碑銘文內容為西元前一九六年托勒密五世(Ptolemy V Epichanes)所頒布的詔書。此石碑之所以如此重要,在於它不只刻有古埃及象形文,還刻有世俗體和希臘文。商博良與巴泰勒米神父(Father Barthélemy)採取同樣的假設:王室成員名字都寫在稱為「象形繭」(cartouche)的橢圓框裡。因此,他可以希臘文作為對照,辨識並翻譯出托勒密的名字。接著在一八一五年,威廉.班克斯(William Bankes)在菲萊島發掘出一塊方尖碑,上頭刻有象形文字和對應的希臘文。希臘文字包含托勒密八世(Ptolemy VIII Euergetes II)和其妻克麗奧佩特拉三世(Cleopatra III)的名字。商博良比對象形繭裡兩位托勒密王朝國王的名字,辨識出p、t、o、l、i、m和s音,並解讀出它們對應的象形文字符號。象形繭裡的王后名字則有k、a、d/t和r音。他將初步得出的字母符號用來辨識其他外來國王的名字,從兩個語言版本的對照,解讀出亞歷山大(Alexander)和圖拉真(Trajan)的名字:每次解讀都證明他對每個字母發音的翻譯無誤。他持續取得進展,但是對於「沒有字母對應」的符號束手無策。他直覺認為它們可能是字符(word-sign)或表意符號(ideogram)—意即不只代表一個音素,由一個以上音節構成的多音符號。這是重要的一大步,他走在正確的方向路徑,即將會做出突破性的發現。
有一位叫于由(Huyot)的建築師將努比亞和上埃及幾處神廟的淺浮雕拓印下來寄給商博良。一個他一再看過的符號勾起他的注意: _。他以天才般直覺發現這個符號和科普特文字mose之間的對應關係,意思是「誕生」或「生出」。他查看手上的拓印本,這個符號位於Ptolmys(托勒密)的字母s和太陽圖案之間。
他曉得太陽圖案代表太陽神「拉」(Ra)。因此讀作Ra-mose-s也就是Ramses,拉美西斯!他興奮地尋找類似的名字,發現拓本某一頁的一個象形繭裡有代表托特神(Thot)的神聖朱鷺圖像。在此象形繭裡,朱鷺後面也有mos/mes的符號。Thot-mes,希臘文寫為Thutmosis。
在一八二二年九月十四日,他終於破譯出「托特的石板」這個字。在震撼激動的情緒之下,他整整五天處於不可置信的茫然狀態,然後才提筆寫下自己的發現。他寫給銘文和文學學院(Academy of Inscription and Literature)的終身祕書達希埃先生(Mr. Dacier)一封長信,在信裡詳細地解說埃及象形文字系統。該封信成為埃及學的基石,堪比《大憲章》一般。
讓我們在此簡單扼要說明埃及文字系統的結構。它包含:
單音音素或表音符號—即單音符號或說「字母」。
多音符號(雙音、三音)或音節符號。
限定詞,置於每個單字結尾,用於表明字義的不發音符號。
如同所有的語言,埃及語也有同音字,意即發音相同卻有不同意思的字詞。我們接下來也會看到,若干限定詞和多音符號雖然是有發音的字符或表意符號,但當作限定詞使用時,一概不發音。
◎現代書記
商博良毫不停歇地工作,生活時常過得刻苦,積勞之下於四十二歲離世。我們必須讚嘆這位天才在短短時間內就完成的劃時代成果。他激勵許多人走上埃及學這門領域,他在全世界各地的「門徒」依然努力在完善與充實他奠定基礎的這門學科。他們的投入付出也讓我們得以更深入了解這些文字圖像和創造它們的尼羅河流域古代居民。我們在此書採用的介紹方式,將依循埃及象形文字系統的架構。我們希望讀者透過各符號的使用、構成的字詞和語義來獲得埃及象形文字的基礎知識。這部入門書既不是文法書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字典。它的迷人之處在於象形文字的藝術性呈現和語義解說部分。每個象形文字的輪廓和比例都嚴格遵循古代格式,但是它們被描繪得更清晰具體,更接近每個圖像所代表的原型,讓讀者更容易意會它們的語義特性和可能的語義連結,從而踏入古埃及人思維的深幽祕境。透過探究象形文字—托特神創造的這些「神聖文字」,透過發掘各符號和其構成單字之間的關聯,讀者將宛如體驗一場古埃及的虛擬旅行。這也意味著會是一趟互動之旅:在各位進行這趟艱鉅探索的期間,斯芬克斯人面獅身像(Sphinx)將會從旁協助,提供最全面的各種基本字彙,以助你們掌握這個古代語言的豐富內涵和其圖像化的表達方式。智慧之神托特神和莎夏女神(Seshat),掌管宇宙秩序和平衡的瑪亞特女神(Maat)都是本書的守護神,各位很可能將是傳承、使用這個語言的現代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