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重返字裡行間(節錄)
文字是活生生的,而文學是一種逃脫—不是逃離生活,而是逃入生活。──西里爾.康諾利《不平靜的墳墓》
安妮.瑪麗死後,我彷彿分裂成兩半。一部分的我依然留在病房裡,停留在她去世的那天下午。那房間裡放著病床、躺椅、電視和成堆的書籍,銀色的三角桌上擱著一包包藥水和止痛藥,還有從姐姐阻塞的腹部抽出的可怕棕色液體。托盤上放滿了報紙和果凍,梳子上還夾著幾縷深金色的髮絲。我買給她的襪子太緊了,她那腫脹發紫的腳穿不進去。另一部分的我,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病房──我害怕看見那一切。安妮.瑪麗死去的那天起,我開始了一場賽跑,我要逃離死亡,逃離父親的痛苦和母親的哀慟,逃離失去、迷茫和絕望。我害怕死亡,害怕失去我自己的生命,我害怕死亡給家人留下的孤寂和無助,還有那充滿恐懼的猜疑:若是我們換個醫生呢?換個療法?換種方式?
我害怕這輩子活得不值得。為什麼我活著,姐姐卻死了?我如今要為兩個人活著—姐姐和我自己。天啊,我最好活得精彩一點,我必須投入又充實地活。姐姐沒有活下去的機會了,那我得活出雙份的人生。我要活雙份的人生,是因為有一天我也會死去,而我一件事也不想錯過。我催促自己加快腳步,越來越快。我一頭栽進各式各樣的活動、計畫和旅行之中。我希望父母能再度展顏微笑,希望孩子們不再想死亡的事。我想好好地愛傑克,想和娜塔莎散長長的步。安妮.瑪麗逝去之後,我要把身邊每一個人失去的每一樣東西都找回來。
就這樣加速運轉了三年,我終於意識到,我做不到。我無法擺脫哀慟,無法保證自己或任何人平安地活至老年,並讓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安全而幸福。我的四十六歲生日就快到了,突然之間我滿腦子想的只有一件事:姐姐在四十六歲時去世了。以前常聽人說,人到中年就會自問:這輩子就這樣了嗎?但對我來說,引發這個問題的是三年前姐姐的離世,它一直在我腦海裡衝撞迴蕩,愈來愈響。
憑什麼我可以活著?
姐姐死了,我活著。為什麼得到生命卡的是我?我該拿它來做些什麼?
我必須停止奔跑。動個不停是找不到答案的,我必須靜靜站住,把分成兩半的我—那停留在病房中,以及卡在高速運轉的跑步機上的我,慢慢地融合起來,再度成為完整的自己。在我過去與現在的生活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繫,那就是我姐姐。在這個聯繫之中,我會找到答案。
我回望過去,尋找我倆共同擁有的東西:笑聲、話語和書籍。
「書籍」。如何停下來讓自己重新癒合成一個清醒而完整的人,我對這個問題思考得越多,想到書的次數就越多。我想到了逃脫,但不是通過奔跑,而是透過閱讀。二十世紀的作家兼評論家西里爾.康諾利寫道:「文字是活生生的,而文學是一種逃脫—不是逃離生活,而是逃入生活。」這正是我看書的目的:逃回生活。我想把自己深深埋入書頁之中,重歸完整。
姐姐去世這三年來,我讀了很多書,但我選的那些書與其說是撫慰,還不如說是折磨。瓊.蒂蒂安在丈夫驟然離世後寫出了《奇想之年》(Year of Magical Thinking),書中那強烈而清晰的痛苦更加深了我的悲傷。有幾個星期我只看南希.阿瑟頓的「狄米緹姨婆」系列推理小說,那些故事荒誕不經卻溫柔動人,讓人欲罷不能。狄米緹姨婆雖然死去,卻仍有能力跟活人溝通,傳遞她充滿智慧的忠告。我多希望能跟安妮.瑪麗這樣對話啊!我哭著祈禱。
我讀完了芭芭拉.克萊弗利所有以喬.桑迪蘭茲為主角的小說,因為安妮.瑪麗全都看過,她說這套書寫得好極了,而且我想再度瞭解她;我想去瞭解她熱愛的東西,值得她尊重的東西(想得到她的嘉許可沒那麼容易)。我重讀了一本她在年紀很小時就十分喜愛的書:傑伊.威廉斯和雷蒙.阿布拉什肯寫的《丹尼.鄧恩與家庭作業機》(Danny Dunn and the Homework Machine)。我有她學樂出版社的版本,經過多年,書的最後幾頁已經散落他處,這本書定價五十美分,如今已是無價之寶—這本書的扉頁上留著她的簽名:「安妮.瑪麗.桑科維奇」。我在網路上又買了一本,好把它讀完。
在我人生所有的時光裡,我一直向書籍尋求智慧、幫助和逃離。升中學前的夏天,我開始告別童年,漸漸長大成人。那年我遭遇了第一次心碎,第一次經歷親人離世,也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明白, 人生是不公平的。在那段充滿困惑、迷茫和驚駭的成長歲月裡,路易斯.菲茲修的《小間諜哈瑞特》(Harriet the Spy)一直陪伴著我。
一遍遍地讀著《小間諜哈瑞特》,我好像走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中住著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我們很相像,都愛閱讀、愛潦草地寫字、愛吃某種奇怪的食物。哈瑞特把我帶進她的世界。在那裡,保姆奧莉.高利用對待大人的口氣跟我們說話,好像我們這些孩子都已經是聰明的成年人了,她跟我們談起亨利.詹姆斯和杜斯妥也夫斯基這樣的作家,而且讓我們覺得這些人真厲害。在那個世界裡有孤獨的自由,也有番茄三明治。當哈瑞特發現她跟朋友的關係出了問題時,我不願讓她跟他們和好。我希望她還是一個人,就像我一樣。
七月中旬的時候,媽媽帶我回去比利時照顧癌症末期的外婆。那年夏天她之所以帶上我,是因為我才十歲,不能放在家裡沒人管,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察覺到我因為失去卡蘿而悶悶不樂,她想把我盯緊一點。父親和姐姐們會在八月時過來與我們會合,然後全家一起向東走,去波蘭探望親戚。能坐飛機去比利時,我開心極了,完全沒意識到外婆病得有多重。在飛機上我感到非常安全,媽媽就在我身邊,還有《小間諜哈瑞特》、小本子,心愛的絨毛玩具「豬小姐」夾在我們座位中間。
我記得我坐在外婆的病床前,她病得很重,卻依然面帶微笑,對我寵愛有加。「等我好點了,我們去逛街買東西,好不好?」她的聲音很動聽,說英語時帶著口音,還微微顫抖著。但是她沒能好起來。我不記得有人告訴我外婆去世了,只記得阿姨帶我去買葬禮上穿的衣服:一條素淨的藍裙子、白色線衫和黑鞋。
一週後,我們搭飛機回到芝加哥。要回家了,我太過興奮,結果把《小間諜哈瑞特》、筆記本和豬小姐全都忘在計程車上。父母盡力想找到那輛車,但毫無所獲。一連幾週我都睡不好,我從噩夢中驚醒,夢到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然後大哭,渾身發抖。媽媽買了一本新的《小間諜哈瑞特》,一個親友又縫了新的豬小姐給我。我則買了新本子,從頭寫起。我寫哈瑞特,寫卡蘿、外婆,還有波蘭的親戚和可怕的查理檢查站。我為安妮.瑪麗寫了首詩,寫她在嬸嬸家凹凸不平的床墊上,在一路向西的汽車後座上,朝我伸出臂膊摟住我。現在那個本子已經找不到了,但我還留著第二本《小間諜哈瑞特》和豬小姐。長大後,我不再需要豬小姐了,可是書頁給我的撫慰從不曾停息。
現在,我需要撫慰與希望。我需要相信,即便生活背棄了你,給你最深痛的打擊,但有朝一日,它必將轉身返回,把幸福帶給你。這麼久以來,我們三姐妹一直被保護得很好,未曾嘗過不幸的滋味。隨後一切都變了,伸手過來摟住我的姐姐走了。生活已經顯現它的不公平,它隨機地播撒痛苦,冷漠地絞殺了我心中的確然性。我試過了奔跑,現在我要試試閱讀。我要相信康諾利的許諾:「文字是活生生的,而文學是一種逃脫—不是逃離生活,而是逃入生活。」
我要為這個閱讀計畫制訂規則。我知道閱讀是快樂的,但我也需要日程表,沒有承諾的話,生活中其他事情會悄悄溜進來,把時間偷走,那我便無法讀完那麼多想讀或需要讀的書了。如果不把讀書當成最重要的事,我就無法「逃脫」。總有灰塵要擦,有洗好的衣服要疊,有牛奶要買,有飯要做,有碗碟要洗,但在這一年內,它們全都不能阻礙我。這一年,我要允許自己不再奔跑,不再做計畫,不再不停地給予。這是一個「不」之年:不再憂慮,不再去掌控,也不再去想賺錢的事。當然,多一份收入總是好的,但我們家靠著一個人的薪水也過到了現在,我們可以再撐一年,減掉額外開支,在已經擁有的事物中尋找富足。
我打算在我四十六歲生日那天開始這個每天讀完一本書的計畫。那天我會讀完第一本,然後在第二天寫下第一篇書評。這個閱讀年的規則很簡單:每個作家的作品只能讀一本;已經讀過的書就不再重讀;讀過的每一本書必須寫書評。我會讀新作家和新作品,也會讀欣賞的作家的舊作。我不會讀《戰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但我可以讀托爾斯泰的最後一部小說《偽券》(The Forged Coupon)。我要讀的每一本書,會是能與安妮.瑪麗分享的那種, 我們會提起它、討論它,在某些方面我們會達成共識。
滿四十六歲前的夏天,我建了一個書籍交換網站,在這個平台上,需要書的人可以跟想把舊書送出去的人建立聯繫,我決定在這個網站上把我一天讀完一本書的閱讀年記錄下來。網站名為「Read All Day」,恰好預示著我未來一年的生活。太完美了。凡是家有學童的人都會知道,圖書管理員和老師是多麼積極熱心地培養孩子每天看書的習慣。我贊同這份熱忱,但為什麼不也這樣促使成年人讀書呢?為什麼不培養成年人每天讀點書的習慣?這個密集的閱讀年是我個人的逃離計畫,而這個網站則能成為一個提倡成年人多讀書的地方。Read All Day 網站的座右銘是「好書一翻開,好事自然來」。我在這一年會證明這句話是對的。
Chapter 13 與世界緊緊相連(節錄)
浪花拍打著岸邊,濺出晶瑩的泡沫,孩子一起玩耍起來。看著這一幕,我流下了喜悅的淚水。這景象真美啊,「美」這個字的意思,無須向家鄉的這些小女孩解釋,也無須向你解釋,因為此刻,我們說的是同一種語言。──克里斯.克里夫《不能說的名字》
是什麼機緣巧合,讓我在閱讀年進行到一半時讀到了克里斯.克里夫的《不能說的名字》?我以《刺蝟的優雅》拉開序幕,並從中學到第一課:去尋找世間的美好並珍藏一生。現在我讀到了《不能說的名字》,我發現在我和這個世界之間存在著關聯,這讓人感到親切又美好。我一向有種「局外人」的感覺,但現在我發現,原來我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與它緊緊相連,不曾隔斷。
我從小在移民家庭長大,生活在美國中西部的城鎮裡,自然會衍生出疏離感。可是,這種無法融入的感覺,直至我念法學院後依舊存在,甚至在如今我們生活的這個郊區小鎮,我仍覺得自己跟其他的母親不一樣。我家孩子不算是運動型,我也不愛參加俱樂部,而其它家庭總是忙著組織孩子們一起玩耍、打球、辦雞尾酒會,所以我總覺得自己像個外人。姐姐去世後,這種疏離感越發深重。人人都安慰我說過一陣子心情就會好起來,哀傷是個過程,我總有一天會走出來的。但他們怎麼知道?他們怎麼知道我會怎樣?沒有人真正明白我的感受。
但書本告訴我,人人皆會經歷挫折與苦難,只是發生在不同的生命階段。有許多人的確清楚理解我的感受。如今,我發現忍受痛苦和尋找快樂是人類共同體驗,而這些體驗正是把我與世界連接起來的橋樑。我知道,從朋友那裡也能聽到同樣的悲歡故事,但朋友之間總會有隔閡,有些話無法說出口、有些情感被掩飾。但在書中,人物和角色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讓我們去把他們從內到外看得清楚。在瞭解他們的同時,我也逐漸瞭解自己,瞭解真實世界中我身邊的人。
我不相信有什麼因果或無形繩索把我和世上其他人聯結在一起。通過親身經驗,我知道恐怖駭人的事情的確正在發生,而我卻毫無知覺。我並沒有感覺到姐姐的最後一口氣輕輕拂過我的面頰,告訴我她走了;數千英里外地震時,我感覺不到腳下的大地在微微震動;世界的另一頭爆發種族滅絕事件時,我的胸口也不曾在突然間劇痛;庫爾文德被人拿著煙頭燙手掌時,我也沒有感覺到。
但是,即便我對這一切毫無知覺,我也明白我應該要去感受、理解那些人類經驗,這就要借助閱讀的力量。書本是如何施展這種魔法的?看書的時候,讀者與書中的角色牢牢連在一起,以至於我們變成了他們,即便(尤其是)這些角色和情節與我們真實生活迥然不同的時候。作者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閱讀讓我漸漸看到,我並不孤獨,世上到處有人同樣遭遇失去和迷茫,他們同樣在勉力掙扎,試圖去理解那些始料未及、令人恐懼、無法躲避的際遇與悲傷。應該如何生活下去?帶著同理心活著。因為,在分擔這份恐懼與迷茫、孤絕與悲傷的重擔之時,我自己肩頭的重壓變得輕緩了,重負開始逐漸消散。希望的種子重新播下,需求的根莖再度生長。我身處在一個已經拔除了刺莓叢和野草的花園裡,而且我不是孤身一人。有許多人也正在奮力地清理著雜草,迎接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