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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潮聲遠去,但潮風宛如雨後的隔日,一層膜似的貼在皮膚上。這座小鎮溼度很低,但海邊由於風向,不免較潮溼。拓兒的話沒有惡意,他是那種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人。
「要走到哪裡才有得吃?」
達夫轉移話題,後悔傻傻地跟著男人過來。他不需要朋友,卻輕易敞開心房,甚至還說出自己的名字。這段關係應該僅限於那家小鋼珠店就夠了。
「就快了。有點耐心吧。」
拓兒指向市政府蓋的六棟嶄新高樓住宅。達夫暗自一驚。這一帶原本鐵皮屋群聚,周圍沙丘林立。小時候他從來沒有靠近過這裡。大人都說這裡每一戶人家都會剝狗皮、偷東西,住的全是回收業者跟流浪漢,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人過著最低賤生活的地方。而市政府為了美化觀光景色及蓋垃圾焚化爐,將它整個鏟除,興建了這幢住宅大樓作為替代。沙丘成了一片混凝土地,種上聊勝於無的野玫瑰,並且立起和這塊土地有淵源的早夭歌人雕像。這也都是為了觀光。
不過,達夫立刻察覺他貿然解釋了拓兒的話。
「真他媽的噁心透頂,每次看到就有氣。誰叫他們蓋那種東西?他們以為這樣我們就會歡天喜地,乖乖聽他們的話嗎?」
「我可不是馬屁精。」拓兒連珠炮般罵道。達夫開口:
「我不是市公所的人。」
「市公所的人就是鎮上的人,鎮上的人就是市公所的人,都是同一副心眼,不是嗎?我們阿公阿爸那一輩,從日本敗戰以後就住在這裡了。颳起山背風時,到處都是風沙。」
達夫注視拓兒圓領襯衣的背影。有如這個季節的陽光般洶湧翻騰的感情,呈現憤怒的形狀。襯衣染滿了汗漬。他覺得腳下踐踏的雜草聲變得更響了。
「焚化爐也是,以為蓋在這裡就不會有人抗議。是啦,絕大多數的人都搬進那棟大樓了,但我可不是奴才,我們家的人也不是。」
達夫拔起草葉纏繞在指頭上。他什麼也沒在想。對於拓兒圓領短袖衫底下的結實背影噴發出來如棘刺般的感情,他無從回答,也沒必要回答。反正拓兒根本聽不進去。
「這樣就有哪裡變了嗎?怎樣變了?」
什麼都沒變啊,只是有人希望改變而已。達夫本想這麼說,卻打消了念頭,反而問道:
「如果你說鎮上的人是敵人,那我也算吧?你幹麼找我吃飯?」
他大可一個人上館子解決。
「你不一樣。」
「我也是鎮上的人。」
「不一樣。你送我打火機。」
達夫丟掉纏在指頭上的草,笑出聲來。「有什麼好笑的?」拓兒以怒意未消的聲音問,但達夫只是默默笑個不停。這人也太單純了,這麼一想,戒心便升級了。緊接著達夫感到有些慚愧。達夫跟在拓兒身後,想到自己的年紀。再兩個月就三十了。他有太多法子可以避免和這傢伙進一步深交。或許該在心裡頭提防一下。不過今天這樣也不壞。話說回來,拓兒這傢伙就是教人討厭不起來。
兩人走出草地。柏油路上熱氣蒸騰。這條路彎向高樓住宅,連車都難得一見。平緩的上坡坡頂聳立著焚化爐和煙囪。陽光照耀下,煙囪升起的煙霧顯得稀薄。高樓住宅前有利用焚化爐供應熱能的公共澡堂。馬路一下子變得沙塵瀰漫。
拓兒家在拐進澡堂的巷弄裡,是一間鐵皮屋,牆板處處剝落,有些地方釘上藍色浪板修補。低矮的鐵皮屋頂也鏽蝕了,一、兩片鐵皮捲掀起來,看上去就像快被太陽壓垮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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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達夫從鎮上最大的造船公司離職了。他毫不留戀。公司經營惡化,減薪措施引發工會展開長期罷工。站在公司立場,非裁員不可,但感覺還是難以東山再起,遲早會引入其他公司的資本,進行人事改革。達夫也是義務加入的工會成員之一,對於罷工,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年輕的激進派工會成員裡,甚至有人煽動說站在全工人階級的角度和革命運動的觀點,一家公司的倒閉,甚至可說是一場工人的勝利。他們執拗地邀請不合作的達夫參加分會會議,每一次達夫都搖頭拒絕。他們逼問:「你反對我們的鬥爭嗎?」達夫說:「也是有你們那種想法的吧。」他們說:「這樣你應該加入我們」,積極拉攏不屬於守舊黨派的達夫。達夫說:「但我無法贊同你們的主張,我認為你們是錯的。」「既然如此,你就跟那些只知道選舉的黨派是一樣的。」他們帶著失望與憤怒責怪達夫。「說穿了,他就是個利己主義者啦!」從比這裡更寒冷的北方商業大學畢業的分會委員長輕蔑地說。達夫看向那個身在繼承共產主義者同盟思想的小黨派中,卻參加社會黨青年部的委員長,湧出一股揍人的衝動。公司提出離職金加碼五成的條件,徵求自願離職者時,達夫毫不猶豫。與他要好的同事向他耳語:「等到三十再說吧,離職金差太多了。」
結果達夫不接受同事的忠告,選擇離開公司。不到十天,罷工結束,員工被裁了一半,承包商失去了工作。他們最終沒能打倒公司。
達夫在海面翻轉身體,划向外海。林立在廣大園區土牆上的無數紅旗、國際歌的歌聲、熱情而精力十足的分會活動家。除了必要的開銷以外,離職金他完全沒動,盡可能省下來。現在的生活,可以維持一年,不,更久一些吧。他當地高中一畢業就進了公司,所以剛好工作滿十一年。這段期間父親過世,母親也歷經病痛後歸西。唯一的妹妹進了保險公司,和同事結婚,調到外地,現在住在海峽另一頭以渡輪相連的土地。總有一天,她應該會和丈夫及三歲的兒子搬去東京生活。
身體與海水融為一體。
離職的時候,妹夫相當為達夫的工作操心,但達夫只是笑笑,不當一回事。同一時期離職的人裡面,有些人已經進了計程車公司,或郊區的混凝土及肥料公司。
聽說公司正在策畫第二次的人事整頓。工會已經沒有力量再次強行實施那樣的長期罷工了。「站在全工人階級的歷史觀,斷絕一名資本家的生命,就是一次前進,而非意味著我們的失敗。」就連如此魅力十足的煽動,也不再具有說服力了吧。起碼比不上這盛夏時節的說服力。
達夫不斷朝外海游去。一想到身體下的海底如斷崖般無止境地陷落下去,就一陣毛骨悚然。達夫心想是否該潛入海中看看,直到呼吸的極限,但隨即改變了主意,轉換方向,游向海岸。時間多得是。明天、後天,整個夏季,什麼時候想,隨時都可以來游。愈是靠近海岸,海水就變得愈暖。漂流的昆布和海藻不時纏繞到身上來。
這麼說來,拓兒家的窗外也晒著昆布。不可能是拓兒或千夏一大清早去海邊撿的,應該是他們的母親。還有那許多的高山植物,母親說不是她的嗜好,還露出近乎瞧不起的嗤笑。千夏怎麼想?她和拓兒一樣,抗拒搬進那六棟高樓住宅嗎?那一帶還留下的鐵皮屋,真的只剩拓兒一家了。達夫一直以為那些彷彿扁塌變形般的鐵皮屋早就全數拆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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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同事得知達夫後來沒有再找工作,以攙雜著羨慕、嫉妒與挖苦的複雜聲音說:「真是神仙生活呀。」又說:「我有家庭,沒辦法像你這麼自由,而且第三個孩子秋天就要出生了。」
「自由?」達夫反問:「這是我想要的生活,而你想要的是別種生活,只是這樣罷了。」如果他不是達夫的同期,在設計課共事了那麼久,他一定早就掛電話了。同事說連獎金都被砍了,所以達夫猜他是來要錢的,但這不好由他提起,便說他得出門了,有什麼事?
「我有事跟你商量。今晚方便去找你嗎?」
「可以用電話講就好嗎?」
前同事說他們正在籌備活動,是某位過去的老無政府主義者的回顧展。
「你知道他不久前過世了吧?」
達夫說知道,還差點接著說:「這跟這地方還有我有什麼關係?」同事說明他們要以反戰、公害及勞工運動為主題召開研討會。研討會有四名講師,其中兩名達夫也聽過名字。達夫想起罵他是利己主義者的商大出身青年部分會委員長。除了那傢伙以外,沒人能請得到講師。
達夫感到意外,居然找上他,可見工會已經式微到這種地步了。
「所以呢?我幫不上忙。就算幫得上,也不想幫。」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不打算批判你的生活。」
「有話直說好嗎?」
「總之,我會寄說明書過去,你看一下吧。當地報社、電視台和市民運動團體也都支持我們。」
「我不在乎有誰支持。」
「如果你不能參加實行委員會……」
前同事支吾了一下,請他考慮連署或贊助。「如果這是你家人的生活所需,我就支持。」達夫明確地回答。他覺得這沒有意義,但說不出口。前同事直說了:「勞工每天都在生產現場奮鬥,你那種不事生產的生活,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
「奮鬥?信不信由你,我也在奮鬥。」
「你是說別人一整個夏天都在汗流浹背工作時,你成天遊手好閒也叫奮鬥?」
「沒錯。」
「太荒謬了。你的視野太狹隘了。」
「你又寬闊到哪裡去?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說明書不用寄了。」
達夫單方面掛了電話。
他再次走出戶外。天氣預報說中了,這是今年夏天最燠熱的一天。他穿過公車道,去郵局投遞給妹妹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