おおえけんざぶろう

名人推薦：駱以軍｜隔了半世紀，回頭再看《個人的體驗》，小說的藝術性、美感的痙攣和刺激仍是那麼新穎，它充滿對一個龐大的世界苦難的隱喻，以及對抗、被毆擊仆倒，比被醫療體系醫學話題判定為「怪物嬰孩」，更恐怖的什麼……

邱振瑞｜他開放讀者透過其「個人的體驗」，重新定義虛無和死亡，重新審視自我存在的意義。這好比當你嚴肅地行走在絕谷的鋼索上，面對撲面而來的山風，必然有不同的體會，在這種情境下，它是死神之手的捉弄呢，還是如愛侶的輕吻？

臺灣新版自序◎大江健三郎

　　

非常開心，為了紀念《個人的體驗》問世五十週年，臺灣即將再次出版這本書。

這部長篇小說描述的主要角色─我的長男，光─也歷經重重難關，今年五十歲了。此前曾有臺灣的讀者團體來函，希望能夠取得光作曲的 CD，收到信以後，我們也寄贈了 CD 過去，這也是一件令我開心的事。

當初這篇小說刊行，三島由紀夫曾批評道：「小說結局的手法讓我聯想到一位被電影導演逼迫寫出 happy ending 的編劇作家。」然而，對當時還是年輕作家、同時身為光的父親的我來說，這部小說的結尾，不過是我祈求有障礙的孩子（即便只是微渺的可能性）也能對未來懷抱希望這件事的一種表現方式罷了。

光已經五十歲了，如今雖然在言語上還有一些障礙，但他以自己獨特的音樂語言持續展現自己。這本小說也將以嶄新的面貌重新在臺灣發行，這讓我覺得非常光榮，非常驕傲。

五十年來，我持續從事文學工作，持續描繪我們日本人對於侵略戰爭與殖民地支配做出反省的戰後生存之道，但現今日本卻有一個可能對亞洲和平造成威脅的政府，這也是事實。我雖已經入邁老年，卻仍期望能夠在自己人生僅餘的歲月裡，為守護戰敗後決議的和平主義與民主主義憲法略效棉薄之力。

臺灣小說家的作品內容題材豐富且新穎。雖為數不多，但也還是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日文且出版。訪臺期間曾與這些小說家進行過相當充實的對話 *，故而促成此次《個人的體驗》五十週年紀念新版問世。請理解，這對一個作家來說，委實充滿了喜悅與光榮。謝謝。

二○一四年春，東京

大江健三郎





1

鳥（Bird）俯視精美的非洲地圖，發出了壓抑的小小嘆息聲，那地圖像野鹿般昂然優雅地被收在陳列架上。書店店員都沒有特別注意到鳥的嘆息，他們從制服上衣露出的頸脖和胳臂都起了點點疙瘩。黃昏越來越深，初夏的熱氣像死去巨人的體溫，從覆蓋大地的空氣中完全消退了。每個人彷彿都在潛意識的微冥之中尋找殘留在皮膚上的白天暖和的記憶，發出了模糊不清的嘆息。六月下午六點半，街上已經沒有人冒汗。可是，鳥的妻子也許正裸身躺在橡膠布上，宛如被擊落的山雞，緊閉著雙眸，全身的毛孔沁出數目龐大的汗珠，在痛苦、不安與期待中發出呻吟聲。

鳥抖著身子，凝目看地圖的細部，環繞非洲的海像冬日黎明的晴朗天空，用動人的藍色印刷。經緯度不是用三角板畫出來的機械式線條，是用可以讓人想起畫家內在不安與餘裕的粗線條來表現。那是象牙黑。非洲大陸有如俯首男子的頭蓋骨。這大頭男子正憂鬱地垂下雙眼觀看袋鼠、鴨嘴獸和無尾熊的棲居之地澳大利亞。地圖下角顯示人口分布的小非洲很像開始腐蝕的死人頭；顯示交通關係的小非洲則是剝除了頭皮、血管完全呈露的受傷頭部。這些都鮮活地喚起暴力致死的映像。

「從架子上拿下來，讓你看好嗎？」

「不，我要的不是這個，是密修朗的西非地圖和中非、南非地圖。」鳥說。

店員屈身面對塞滿各類密修朗汽車旅遊地圖的書架，匆忙尋找，鳥一副非洲通的模樣，出聲說：

「是一八二號和一五五號。」

他一面嘆息，一面凝視彷彿沉重陳設品的皮裝世界地圖的一頁。幾週前，他已詢問過這種豪華本的價格，相當於他這個補習班老師五個月的薪水。即使加上擔任臨時翻譯的收入，也要花上三個月的薪水才能買下來。但是，鳥必須養自己、妻子和現在即將出生的人。他是一家之長。

書店店員揀選出兩款紅色封面的地圖，將它們攤放在陳列架上。她有一雙髒兮兮的小手掌，手指卑微有如攀附灌木的變色龍肢體。鳥的眸光停在她手指碰觸的地圖標誌上，那標誌很像一個青蛙模樣的橡皮人，繞圈推著車輪奔跑，鳥頓覺購物十分無聊。然而，那是很重要的實用地圖。鳥仍然依依不捨地探詢陳列架中的豪華地圖，其實這地圖跟現在想買的完全不同。

「為什麼這本世界地圖一直攤開在非洲的那一頁？」

店員不禁戒備起來，靜默不語。

它為什麼老是攤開在非州那一頁？鳥開始自問自答。書店老闆認為這本書中非洲那一頁最美嗎？可是，像非洲那樣變化神速的大陸地圖最容易變得過時。從那裡會開始侵蝕到整個世界版圖上。所以，預先攤開地圖上的非洲那一頁，可能從正面顯示了這本世界地圖的陳舊。那麼，如果從政治關係完全固定、決不過時的大陸地圖來說，應該選什麼地方呢？美洲大陸？北美大陸？鳥中途停止了這種自問自答，買了兩本紅色封面的非洲地圖，然後低著頭穿越過胖的裸婦銅像和怪樹盆栽之間的通道，走下了階梯。銅像下腹沾滿欲求不滿者的掌上油脂，散發出狗鼻般濡濕的光芒。鳥在學生時代也曾在經過時用手指摸過那裡，可是現在就連直視銅像的勇氣都沒有。在他裸裎躺臥的妻子旁邊，他曾看見醫生和護士用消毒水直洗到手肘部位。醫生的胳臂毛茸茸。

穿過一樓擁擠的雜誌販賣場，鳥小心翼翼，將裹著地圖的牛皮紙包插在西裝的外口袋，用手臂按著行走。那是鳥第一次買的實用非洲地圖。「真有那麼一天，我會踏上非洲土地，戴上深色太陽眼鏡，仰視非洲的天空嗎？」鳥不安地想：「在這剎那，我不是已經不斷喪失到非洲的可能嗎？也就是說，我現在也許不能不向自己青春最後而唯一的駭人緊張時刻告別吧，即便如此也已經擺脫不了。」

鳥憤慨粗野地推開西文書店的門，走到初夏黃昏的人行道上。也許是空氣汙染，天色微黑，人行道彷彿被閉鎖在霧靄之中。在陳列新到精裝西文書的櫥窗中，更換螢光燈的電工彎著背跳到鳥的面前，鳥驚訝地退了一步，就這樣看著陰暗廣闊的玻璃窗中的自己、以短程賽跑者的速度衰老下去的自己。鳥，現年二十七歲又四個月。十五歲時，大家就給他取了鳥這個綽號。自此以來，他一直都是鳥。現在以醜陋姿態，溺死遺體似地，浮現在櫥窗玻璃的暗墨色湖水上，的確很像鳥。個子短小細瘦。他的朋友大學畢業就職後都開始胖起來，即使當時沒胖，結婚後也胖了，只有鳥一個人，除了肚子稍微膨脹，整個人依然很瘦。他總是聳著肩膀，前屈行走；佇立時，姿態也一樣。那是運動家類型的瘦老人模樣。他聳起的肩膀有如歛歇的翅膀，容貌也很容易讓人想起鳥。光滑沒有皺紋的淡褐色鼻樑，像鳥嘴一樣繃得緊緊，強而有力地彎曲著；眼珠泛出膠色僵硬的鈍光，幾乎不會表露感情，只偶爾驚訝地猛然睜大。嘴唇一直緊抿，扁薄僵硬，從臉頰到下巴一路尖削下去。頭髮帶紅，燃燒如火焰，直衝天空。鳥十五歲時就顯露出這樣的面貌。二十歲時也一樣。他會像鳥像到什麼時候？從十五歲到六十歲，都會以同樣臉孔、同樣姿態活下去，他就是這種類型的人嗎？如果是的話，鳥現在已在櫥窗的玻璃中看到他一生中的自己了。鳥受到確實具體到令人作嘔的厭惡感襲擊，渾身顫抖起來。他似乎得到了一個啟示，疲極多子的耄耋之鳥……

這時，玻璃裡邊昏黃湖水中，有個非常奇異的女人向鳥走過來。是肩膀寬厚結實、身材高大的女人，整個臉都顯露在鳥映於玻璃的頭上。鳥覺得似有怪物從身後襲來，弓著身回轉過去。那女人已停立在他面前，以無比認真的表情凝視著他。鳥雖然緊張，依然回視那女人。剎那之後，鳥看見她眸中堅硬緊張的神情被憂鬱冷漠的水洗淨了。她即使不知道鳥本性如何，也發現了一種利害關係的鎖鏈，但又突然意識到鳥並非適合這種鎖鏈的對象。這時，鳥也看出她臉部的異常，那臉宛如福拉．安傑利科《聖靈受胎告知》圖中的天使，裹著濃密捲曲的頭髮；更發現上唇沒有剃掉的幾根鬍髭。鬍髭穿過濃妝的牆壁迸出，無依無靠地顫抖著。

「嗨！」高大女人以闊達大度年輕男人的聲音打招呼，似乎也因輕率招致挫敗，深感困惱。不過那聲音在感覺上很不錯。

「嗨！」鳥急忙微笑，以有些沙啞尖高的聲音回應；那聲音是他給人鳥樣印象的屬性之一。

目送男妓以高跟鞋跟轉過半圈，緩緩離去後，鳥也開始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鳥穿過狹隘巷道，小心戒備著越過都營電車行走的大路。神經過敏般的拘謹慎行，有時又會痙攣般激越起來，讓人想起畏怯得快要發瘋的小鳥。總之，鳥這個渾名很適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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