トラボルタ

──自己即將再次重生。

他很喜歡這個瞬間。

在重新啟動程式檢查系統的期間，他享受著暫時的打盹時刻。自己像是存在又像不存在、宛如要與現實融為一體的短暫時間，這是只能在重啟時才能體驗的暢快感。

腦中浮現出如同被霧遮掩般的懷念情景。

是殘留於非揮發性記憶體的前世記憶。

他循著這段模糊的記憶，得知前世的自己做了什麼、在想什麼。既是自己卻又不是自己的奇妙感覺在過了段時間後終於逐漸消失，因為每分每秒都在持續記錄的「現在」檔案正慢慢覆蓋這些過去。

有人說過，人類在沉睡的時候會做夢。也有人說這是腦部為了整理一整天的記憶與處理資料，不知為何才喚起過去印象較為深刻的事情。無論怎樣，這些都是睡著時的事，但偶爾在醒來後能夠清楚記得。

那麼這些殘餘在人工智能記憶體的不確實記憶，是否就是機器人的夢境呢？

他拚死收集著記憶碎片。

在階梯下方的黑暗地下室。

身為同伴的士兵們。

爆擊、戰鬥、破壞。

在金髮上繫著白色大蝴蝶結的少女。

士兵為了這位少女賭上性命。

──她想要的東西是什麼？我們是為了保護什麼而拚命的呢？

想不起來。

她在夢中的笑容漸漸被打上馬賽克，接著消失無蹤。

這樣就好，主記憶體接下來會寫上他的新人生。不對，說是人生會有語病，畢竟他不是人類。

他於再次啟動的最後程序中知道了自己究竟是誰。

型式＜乙型＞，編號為１２０２０９０６，都是自ＲＯＭ這個不可改寫的記憶體晶片中讀出的情報。ＲＯＭ裡刻著能讓他活下去的最低限度的初期情資，根據這些資料，他得知自己被給予的職務似乎是戰鬥部隊的後方支援。

啟動完成，檢驗程式好像檢出了數不清的錯誤，但乙型的人工智能目前正毫無問題地開始動作。

沒有身體的感覺。

眼前一片漆黑，手腳完全不聽使喚。

有根基燃燒的臭味，還能聽見微微雜音，外部情報就只有這些。

──我的身體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集中精神傾聽滲入耳裡的情報。

好像起風了。

有草木搖曳的聲響。

也能聽見遠處傳來海浪聲。

在這些聲音之中……。

──有人在！

是腳步聲。

踩著沙粒的聲響宛如閒晃似地一步步靠近，對方移動或扔出物品的動作一併傳了過來。偶有掘起大石塊、挖起土壤的聲音。這些聲響逐漸變大，慢慢地接近乙，彷彿在尋找什麼。

「喔？」

這是男人的聲音。

似乎只有一人。

他找到了什麼嗎？

「喔？喔？喔？」

這位男性的聲音朝著乙直直靠近。

──被發現了嗎？

腳步聲來到乙身旁停下。

然後是抓起石塊扔出去、再扔出去的聲響。

──難道我被埋住了？

視野開了個小洞，一縷光線照射進來，這個洞經由男子的手愈變愈寬廣。

「嘿咻！」

吆喝聲響起的同時，遮住乙視線的大型物體也被去除。

乙的目光與男子交會，他以不可思議的眼光望著乙。

這名男子披著一件大斗篷，鮮豔的藍色髮絲隨風舞動。

兩人就這麼沉默對視了好一陣子，像是互相窺視對方的行動，可乙就算想動也動不了。

男子的身體大大地左右搖擺，乙的視線則跟著他轉。

「果然在動。」

男子贊同般地點點頭，接著將自己的面孔靠近乙。

「還活著嗎？」

他伸出食指戳戳乙柔軟的臉頰。

乙打算回答，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勉強動了動口，嘴卻只是不斷開闔，無法說話，下顎關節只能響著無情的馬達聲。

「……這可不行啊。」

男子抓著乙的頭髮，輕易地將他抬了起來。

──咦？

男子輕鬆地用單手拿著乙的身體。

他不停地變換乙的頭部角度，不客氣地觀察。

「……頭和電池還在動作，你真是個好運的傢伙。」

乙只剩頭和胸口再往下一點為止的一半身體，沒了雙手，碎掉的鋁架自肩膀切面突出，電線和碳製人造肌肉的邊角從體內露出來搖晃著。

「哎呀？你這張臉仔細看還挺可愛的，金髮碧眼，好像洋娃娃。」

男子把乙的臉舉到跟自己的臉部同高，然後靠了過來，距離近到雙方幾乎都快碰到彼此的鼻子，他充滿興趣地凝視著乙的眼眸。

「妳難不成是女孩子？」

乙本想猛力搖頭，但被毛髮纏住，所以身體大大地左右搖晃。

「不需要這麼拚命否認吧，你的耳朵雖然聽得見，卻發不出聲音來呢。」

他先將乙放在地上，然後打開自己帶來的破布袋。

「先忍耐一下喔。」

男子把乙小小的身體塞進袋中，只留他的臉露在外頭，接著背起背袋。這時，乙才終於能夠俯視周圍的狀況。

瓦礫的山丘上散落著焦黑的水泥塊及鐵屑，還插著數隻機器人的手腳，說不定有幾個是乙自己的。天花板已經完全坍塌，原該建於上方的建築物也幾乎被吹飛，僅剩下鐵製的骨架無依無靠地任憑風吹。到處飄盪著細長的煙，看樣子這裡才剛崩壞不久。

男子登上瓦礫山丘，雖然被石塊和鋼筋絆到數次，最終還是穿過鋼骨和混凝牆的空隙，走到外頭。

乙睜大眼望著初次看見的外部風景。

平緩的斜坡長滿及膝的雜草，側面有許多粉紅色的花朵盛開著。往遠處的大海一望，澄澈到能清楚看見水平線的大氣將天空染成了青藍色。

──多麼壯觀啊。

海上吹來的風吹撫著兩人。

「我的名字是海斗。」

青年報上自己的名字。

「你的名字……等到能出聲時要告訴我喔。」

海斗邁開腳步。

乙使盡力氣地試著轉過頭，因為有袋子固定住身體，所以能順利地回過頭。

後方的光景實在太淒慘了。

燒得焦黑的鋼筋像是互相支撐似地挺立著，四周佈滿像是被人挖出來的的灰色斑駁坑洞，從中昇起的煙將背後的天空整個染黑。自建築物至後方斜坡上躺著一個個身穿戰鬥服的士兵──不，愈仔細瞧，數量就愈多──可能是打算逃跑的時候，被背後的攻擊擊中了吧，通往山丘上方的地上倒著幾乎能夠覆蓋住路面的屍體，丘頂還插著墜落在地、冒著黑煙的直昇機。

士兵們在這裡和什麼戰鬥呢？乙應該也是跟著他們一起行動的。這兒究竟發生什麼事？在他們死去、自己則重新啟動的現今，或許沒有任何人記得這些事了。

乙轉往前方。

──忘了吧。

儘管死去的士兵很可憐，但這沒什麼好難過的。不管多少次，身體都能替換。只是將人工智能安裝在新的軀體裡，讓他們重新活過來罷了，僅會喪失至那時為止的記憶。反正那些記憶在記憶體容量所剩無幾時就會被全部消除，並重灌系統，它們並沒有值得留到此刻的價值。

有人說，人類一死，記憶就會隨同肉體消逝。沒有備份和預備，就這麼自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感覺很不方便，不過生物好像都是這樣。他不曉得人類是否能接受這點，可惜現在也沒有能確認的方法了。這個時代中，早已沒有半個活人存在。

海斗沉默地走下斜坡。

他到底想去哪裡呢？乙如現在所示，手腳無法動彈，只能將自己全部交給海斗。

海斗走了將近一天一夜。

他的腳感覺不到疲累，只是沿著海邊持續前進，走過起伏眾多的丘陵地區，越過長著茂密樹林的山谷。

直到前方出現海岸線，才又順著山腳走。

「好了，快到囉！」

海斗邊走邊像鼓勵般對乙說。

視野彼端出現一座巨大的金字塔。

那棟建築物宛如梯形的山，黑色外觀反射陽光閃耀著。等到愈靠愈近，才發現外牆貼著黑色反射板。

「那是太陽能的受光設施，雖然早就沒在動了，不過零件還能用。多虧了那個，我們才能活下來。」

金字塔的下方堆著廢鐵，機器人的殘骸、車和船的零件就像垃圾場似地長長綿延。兩人像是要把它們縫起來似地在這些破爛的縫隙間前進，最後才抵達目的地。

「這是我的住處。」

那是棟藏在廢鐵山裡、以鋼骨與薄鐵板臨時搭建的小屋。

「我回來了！」

海斗在外頭一喊，入口的塑料布便被掀開，有個機器人自裡面探出頭來。她穿著黑色長版洋裝，有頭粉紅長髮，是個美到不適合這種垃圾堆積場的女性擬真型機器人。

「我回來啦，流歌，這是今天的收穫。」

海斗打開放著乙的袋子，流歌則看著他的動作微笑。

收穫指的是自己嗎──乙不禁為事態的發展感到不安。話說回來，海斗也沒說過要幫乙，被稱為流歌的機器人外表看上去是個漂亮的女性，但從剛剛開始就沒說過半句話，只是笑著，感覺很詭異，躺在來路上的機器人殘骸說不定就是被這兩人宰掉的。說到這裡，大家似乎都是被剝開皮膚、取出零件和拔走配線的樣子，搞不好他們都是這兩人為了活下去而犧牲掉的機器人。

──自己該不會到了個相當不得了的地方吧……？

被隨意放置在小房間角落的乙開始渾身發抖，並懼怕起自己的命運。

距離他再次啟動只過了一天又多一點，真是短暫的人生──不對，是機器人生。乙也要和散落在那座山丘的同伴一樣，走上同樣的道路。

橫豎某處現在一定有跟乙使用相同外殼、安裝相同人工智能的機器人正充滿朝氣地動作著。雖很羨慕，但目前的乙和那位精力充沛的乙是不同的乙，而且那位乙也不知道何時會如同自己這般，只剩下頭和胸部。何況既然身為機器人，一旦記憶體內塞滿記憶，又會被消除檔案，重新啟動，結果不就是一直重複這個步驟嗎──

乙思考著這些不重要的事，最終到達放棄的境界，只是露出恍惚的表情逃避現實。

「接合處一堆加上還有適性問題，不曉得能不能順利動作，不過也不能一直讓你維持這種狀態。」

海斗一面說，一面自房間深處抱來一台機器人。它有手有腳，卻缺了頭部。

「先暫時忍耐一下下。」

海斗開始著手分開乙的頸部和身體，他自乙的身上取出電池，切斷脖子的骨架，拔掉連結，然後切開一根根的電線。他是想把乙的頭接到那個機器人的身體上嗎？

「別擺出那種不安的表情啦，我沒打算害你，嚴格來說還是準備幫你呢。」

聽到他這番話，乙這才放心地鬆了一口氣。總之，看樣子他目前並沒有馬上殺了乙的企圖。

海斗用刀子切割並剝開乙的矽製皮膚，打開位於後腦勺的管理介面。

「啊，這裡好像被什麼打到過，帶狀電纜歪掉了。流歌，把那個工具箱拿過來給我。」

流歌照著海斗說的，緩緩推來一個附有滾輪的大工具箱。

「謝啦，流歌。」

她從剛才到現在連一句話都沒說，說不定是和乙一樣無法說話。她默默地隨著海斗的指示遞過工具與零件，有時還會幫忙配製線路和底座。總是露著溫柔笑容的她在乙被修理的期間，一直於旁看著。

「你很在意流歌嗎？」

乙焦急地移開視線，沒想到這動作反倒更不自然，使海斗笑了出來。

「很漂亮吧？要把流歌盡量做得合乎她自己的想像很不容易耶，不過我還稍稍混了點自己的喜好進去。女性型擬真機器人很貴重，所以沒有零件。還有啊，收集白皙的矽花了我好大的一番工夫呢。」

海斗輕輕撫摸流歌的腦袋。

「她是我的最高傑作。對吧，流歌？」

「什麼？」

這是乙第一次聽到流歌的聲音。

「我說，流歌是我最棒的傑作。」

「謝謝你，薰。」

薰？

海斗笑著點頭，流歌叫他薰是怎麼回事？

「……流歌沒有等同頭腦的部分，因此她無法記憶，記憶體裡只存著預先塞進去的知識，只會說以前的事。」

乙睜大眼睛看著流歌，明明從外表看起來製造得十分精細……

「薰是創造流歌之人的名字，她好像也最喜歡這個叫薰的傢伙，我只能過著嫉妒他的每一天……不過幸好她以為我就是那位薰先生。」

流歌就算聽了這番話，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其實我是以流歌的記憶做基礎，把自己的外型改得跟薰差不多。」

海斗對乙露出賊笑。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流歌為什麼會動。她似乎只是個終端裝置，和位於別處的本體進行通訊。我認為只要把記憶體連上本體，就能維持她的記憶，可是就是不知道本體在哪裡，雖然我是有頭緒了……」

海斗的手指插入管理介面深處，拉出帶狀電纜。

「……喂，看樣子有可能恢復你的記憶囉。」

──真的嗎！

「只是電線的接頭壞了，記憶體本身沒有問題。」

若是能喚回記憶，應該就能知道那座山丘的廢墟發生了何事，還有自己為什麼會在那裡。

「只要接上，大概就能想起直到剛剛的記憶。你想怎麼做？」

乙點點頭，因為頸部的骨架已被切斷，只能聽見馬達空轉的聲音，可他的意思還是傳達給了海斗。

「你確定？有可能是很悲慘的記憶喔？別想起來搞不好還比較幸福。」

海斗把乙的臉轉向自己，像是想以表情來判斷他的意志。乙再次頷首，這次他也在眼上使力，將強烈的意志含於目光中。

「我知道了，可是我這裡沒有連結記憶體的備份電線，得去附近找找，等我一下……流歌，拜託妳看家。」

流歌點點頭。

海斗出門後，房裡只剩乙和流歌兩人。

管理介面就這樣敞開，只剩頭部的他無法改變臉的方向。正前方恰好就是流歌的臉，她望著乙微笑。她應該比乙的設定年齡大吧，長相流露些許成人氣息，十分美麗。

──沒有頭腦的意思是指，也沒有記憶領域嗎？

也就是說，在這瞬間發生的事，只要過了現在她就會忘掉。

乙試著對她笑，因沒法出聲，看上去可能像在傻笑，但反正她記不起來，就算他盡情地做鬼臉也沒關係。

流歌也對他回以微笑。

乙盡可能地將嘴角斜拉至極限，朝流歌擺出一張翻白眼的怪臉。流歌睜大眼，哈哈笑了起來。

「連的表情好有趣。」

她這麼說。

──咦？連是在指誰？我叫做乙耶。

流歌只是瞇細了眼，一直笑著。

──這樣啊，是把我跟誰搞錯了吧。

就像她把海斗和薰搞混了一樣，在她的初期檔案中，那位叫連的人物和乙很相似。

連到底是誰？與她又是什麼關係？

「薰和連的感情真好呢──」

流歌還記得自己被製造出來時的記憶，那麼薰和連就是當時存在於她身邊的人物。

乙不禁忘了自己無法出聲，打算向流歌搭話。

──妳為什麼會被做出來？連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下顎的馬達低低作響。

乙的疑問自然無法傳達給流歌。

流歌對乙微笑。

她所知道的是，幾百年前創造出自己的人類們的故事。

──自己即將再次重生。

他很喜歡這個瞬間。

在重新啟動程式檢查系統的期間，他享受著暫時的打盹時刻。自己像是存在又像不存在、宛如要與現實融為一體的短暫時間，這是只能在重啟時才能體驗的暢快感。

腦中浮現出如同被霧遮掩般的懷念情景。

是殘留於非揮發性記憶體的前世記憶。

他循著這段模糊的記憶，得知前世的自己做了什麼、在想什麼。既是自己卻又不是自己的奇妙感覺在過了段時間後終於逐漸消失，因為每分每秒都在持續記錄的「現在」檔案正慢慢覆蓋這些過去。

有人說過，人類在沉睡的時候會做夢。也有人說這是腦部為了整理一整...

scene 00：序章
scene 01：薰與遙
scene 02：重新啟動
scene 03：連
scene 04：再會
scene 05：終章

scene 00：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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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02：重新啟動
scene 03：連
scene 04：再會
scene 05：終章